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转头去看窗外,问他:“季风,这就是京城吗?”
本宫自出生以后久居宫中,唯一一次出宫是与父皇、皇兄到皇陵祭祖。那时我尚小,一开始还贪图新鲜,透过鸾车窗缝往外看了两眼,但是四周全是全副武装的御林军,刀戟长枪在阳光下刺目非常,街道两边暗沉沉的,所有门窗紧闭。
嬷嬷说皇家出巡的惯例是三里之内不许有闲杂百姓出现,我听完甚是无趣。之后的一路,本宫就在鸾车上昏昏欲睡,懒得向外多看一眼。
但此时此刻出现在我面前的却是一个嘈杂无比的世界。时值正午,街道两边鳞次栉比的店铺全是大门敞开,挑担小贩沿街吆喝,还有推着板车的力夫,辘辘地从窗下经过,到处都是行人。叫卖声、车轮声、交谈声浪一般无休无止,人群在眼前川流而过,热闹至极。
我趴着窗口往外看,很稀罕这一切的样子。季风耐性甚好,也不催我,许久之后才开口,声音低低的。
“嗯,这就是京城。”
我忍了很久,终于没能忍住,侧头去看他。他还坐在桌边,一直看着我,目光不离我的眉间。
他过去从不曾这样直视我,目光很沉,并不是冷的,只是水一样微凉。那里面有许多我看不懂的东西,或者我是懂的,只是拒绝去想。
窗下突然喧嚣四起。一些骑马的人,不顾街上众多行人,飞驰而过,商贩路人纷纷躲避。街面烟尘四起,隐约看到许多的皂衣捕快在人群中出现,大声呵斥,要所有人散开。
包厢门响起,是小二在叩门,进来就说。
“两位客官,官府下令要封路,有皇驾经过,小店今天不能再营业了,两位能不能先结账?”
我没有做声,季风也没有,他只是沉默地递过银两去。那小二是个碎嘴的,一边收银子一边还在说:“对不住两位了啊,听说是哪个公主要回皇城,你说这公主在想什么啊?既然是个公主就乖乖待在宫里享受呗。没事出来走一圈,弄得我们鸡飞狗跳……”
他一路嘟哝着走了,包厢里安静下来,只剩我们两个。季风转过身来,伸出他的手。
多好,他并没有忘记我。
但是这一次,我没有把手放上去,也没有动,只是看着他,眼神悲哀。
我说:“季风,你不会带我回去了,对吗?”
3
我说完这句话之后,包厢里许久都没有一丝声音响起。
季风是站着的,我们之间只隔着一张桌子,他人高,我便只能仰视。小二走时带上了窗户,包厢里有些暗,他的脸上在阴影中只是看不真切,我突然心里害怕,仓皇间竟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我是父皇的女儿,不招人喜欢也是应该的,只是季风,我原以为,他会是不一样的。
还是我傻气,谁又是不一样的呢?
脸上有气息拂过,我心一惊。睁开眼,季风已经到了我的身后,低头看我,手里却握着我的头发。
一瞬间,我心里闪过许多的念头,不知他究竟要做些什么,但是后颈忽然一凉,我所有的头发被尽数掠起,这一下让我真的惊诧了。
季风竟然是在替我束发。
我被掳之前是带着珠冠的,一通颠沛流离也不知去了哪里,多半是被人收走,之后头发便一直散着。我哪里会自己束发,反正散着也不觉得不方便,就让它去了。
他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仍是极低的,起伏并不大,就像在说一些不相干的事情。
他说:“平安,你有些像我的小妹,知道吗?”
我不知道,但是我也不想说话,我只想哭。
季风手指在我发间移动,声音也在继续,“我有十个兄弟,三个早已战死沙场,剩下的也常年征战,小妹生得晚,叫成玉,是母亲唯一可以留在身边的孩子,很是疼爱,我们也是。父亲戍边,极少回京,难得回来一次,总是抱着成玉不离手的。”
我的头发被他用手指归在一处,他又解下自己额上的饰带将它们系起来,手势并不重,系好之后走回我面前,掠了掠我的刘海。
“成玉还小,总喜欢披着头发到处跑。我一直觉得,你跟她是有些像的。但是在那石室,我见你头发散了,平安,你跟她,还是不一样的。”
我静静地听着,终于哭出来了,眼泪笔直地掉下来,啪的一声,溅在自己一直握拳搁在膝盖上的手背上。
我后悔了,后悔刚才露出仓皇害怕的样子,后悔在他面前闭上眼睛,我知道以后我会为此后悔一辈子,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他伸手抹掉我的眼泪,仍是看着我,一直看着我,“平安,宫里要乱了,我不想你再留在那里。会有人带你走,试着治你的病,天下最好的医生并不在宫里,你到了那里就会明白的。”
我终于开口,嗓子里仿佛被人塞进无数片利刃,说话时锥心的疼,努力许久才吐出三个字来。
“我不要。”
我不要。我明白他的意思,现在我已经都明白了,但是又怎么样呢?我只知道他要离开我了,我不想他离开我,有时候明知道结局终是会失去,但是闭上眼睛,蒙住耳朵,在一起多走一刻,不也是好的吗?
他转身,说了最后一句话。
“平安,这世上总有些事情,是我们不能选择要或者不要的。你能明白吗?”
门外有轻响,又有人推门进来。那人脚步轻悄,身形如同鬼魅,转眼就到了我们面前。
石头一样漂亮的脸,是成平。不,不是他!这个人在笑,成平那个妖怪是不会笑的,他只会用整张脸冻死你。他笑着看季风,笑着看我,又笑着说话。
“就是她?眉间有黑气,成平说得没错,她活不过十六的。”
季风不再看我,回答他的话,脸上微有些倦色,“这不是你们成家最喜欢的挑战吗?带她走吧,路很远,别耽误行程。”
窗外原有的喧嚣声早已止歇,寂静中有车马声远远而来,伴着整齐的脚步声,隐隐如风雷盖地。
我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掉下来,开闸放水那样,噼里啪啦,让我看不清季风的脸,其实我真想再看他一眼,不过来不及了。
季风有他的家人,我也有我的家人,或许他们对天下人都是不好的,但他们对我,总是好的。
还是季风说得对,这世上总有些事情,是我们不能选择要或者不要的。车马声已经到了楼下,我在他们两个话音未落的时候推开窗,一跃而下。
耳边仿佛有惊叫声,天竟然还是亮的,鸾车四周的刀枪剑戟反射落日余光,凌凌刺目,我在最后关头埋怨自己笨。
为什么要头朝下跳呢?如果是仰着脸的,说不定还能多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