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衍祯看了看我,声音不高不低不疾不徐送入风中,一串积雨沿着伞面慢慢滑下,没入堤岸潮湿的泥土里,悄然无声。
“哗啦!”身下水牛晃了晃脑袋,涉水而出跨上岸沿。
裴衍祯将伞递与一旁小厮,伸手来抱沈宵。汤圆眨了眨清亮濡湿的眼,像只猫儿般乖巧温顺地团成一团任裴衍祯抱下牛背,小声嗫嚅又唤了句“小舅公。”
裴衍祯一顿,眉尖滑过一道微澜,手上却自然地将汤圆在怀中揽了揽,替他拭去小脸上一层湿漉漉的蒙雾,之后方才放下。
汤圆那两句“小舅公”唤得我心惊胆颤,所谓知子莫若母,汤圆虽然是个乖娃娃,但是平日里除了个笑眯眯花样冗多的宋席远,和人皆不大亲近,对裴衍祯犹甚。不晓得为何他谁都不怕,独惧裴衍祯这么个温文尔雅从不高声的书生。每每遇见裴衍祯便像家里那只被剪齐胡子修去利爪的白猫一般安分守己不多言语,刚学会说话那阵子听得人人皆喊裴衍祯“裴大人”便有样学样亦唤裴衍祯“大人”,后来小姨娘觉得不大妥当,按着辈分才是正道,遂给汤圆纠正该叫“小舅公”,汤圆莫衷一是,之后干脆闭了小嘴不称呼裴衍祯。
汤圆两岁那会儿,裴衍祯送了个羊脂玉佩给汤圆,我拿了来瞧,当下便惊了。但见那玉佩润如美人腮,白胜赛下雪,一块温婉上等无暇好玉却不镂花配纹,仅当中一个大大的“赦”字铁划银钩扎得人两眼发虚,正是裴衍祯从不离身的贴身之物。
此物来历更是铿锵铮铮。
须得追溯到太祖皇帝开国打江山那会儿,据说当年太祖皇帝拓北疆之时曾为歹人所害身陷囹圄命在旦夕,亏得裴家祖爷爷献了一串连环妙计,非但成功地将太祖皇帝解救出来,还让太祖皇帝兵不血刃不费一兵一卒顺坡骑驴拿下了大半个北疆,太祖皇帝凯旋而归自然龙心大悦,从缴获的奇珍异宝里挑了块稀世白玉赠予裴家,并在白玉上篆了个“赦”字,意寓裴家今后若有任何人犯事,即便是滔天灭九族之大罪,但凭此玉佩皆可保全一人性命。这比上方宝剑还顶用的物件,裴家自然当着传家宝贝一代又一代贡了下来。
不想汤圆一个区区两岁生日裴衍祯竟送如此贵重之礼,我当下一颤,手上一个没捏稳,险些将那玉滑脱地上给摔成两半,忙不迭递还裴衍祯,直道汤圆是裴家远房外戚收不得这贵重礼物,当下坚定不移地替汤圆拒收。裴衍祯面色秋风一凉似笑非笑道:“今日宵儿是寿星,收与不收自然宵儿说了算。”
言罢便捏了玉佩哄汤圆问汤圆要不要,汤圆怯怯看了看我,又瞧了瞧裴衍祯,伸出比玉更润的小手接过玉佩。裴衍祯一时笑开,堪比夏莲初放,清雅宜人。
我心下惶惶。
不消片刻,却见汤圆两手握着玉佩在手上绞玩了一阵之后又将玉佩递还给裴衍祯,我和裴衍祯皆是一愣,再看那玉佩仅余下光溜溜的一面白玉,而那缀玉的穗子却不知何时被汤圆给拆了下来握在手中。
原来,汤圆只是瞧上了那殷红的穗子,对这裴家传家之宝却并无兴趣。一时将裴大人扫得颜面全无,想来裴大人生平从未如此受窘,一时面色起伏不定。
彼时,汤圆瞧着裴衍祯白净微凉的面孔,突然怯怯冒出一句:“小舅公。”
裴衍祯闻言一怔,旋即眉间蹙紧,一层不易察觉的悲戚雾气浮上眼底,望着汤圆失神许久,之后俯身将汤圆在怀里抱了抱紧,初时不知是悲是怜是愧是慨的神色慢慢褪去,看着窗外天际处薄唇一抿漾出一抹莫名温柔的笑意,好似柔滑的丝带,看似缱绻无害一旦缠绕却又可慢慢夺人性命一般,我一惊,再看,那笑却已消散。
这是汤圆初次称呼裴衍祯“小舅公”。此后倒也不常这么唤,偶或一两回这么称呼。时日长了我才发现,每逢裴衍祯隐有动怒之时汤圆方才如此唤他,但凡汤圆一句“小舅公”兜头泼洒下去,裴衍祯腹中莫论再多隐怒亦会当下生生折损一半。
我与裴衍祯处过两年,晓得他有些茶壶罐儿煮饺子的性子,心中再多事情闹腾得沸反盈天,口中也不爱多说,面上更是一如既往地四月和风,瞧不出丁点端倪。好比茶壶罐里闷了一罐的饺子在煮,内里都滚得熟透了,那细细的茶壶嘴里愣是倒不出一星半点饺子皮。故而,我常瞧不出他是喜是怒,倒是汤圆一个小娃娃不知怎的有时跟个半仙似的总能觉察裴衍祯心绪起伏,但凡听到汤圆唤上一句“小舅公”我便晓得裴衍祯多半不高兴了。
此番汤圆连唤了两声小舅公,看来裴大人此刻不是有一点不高兴,而是很多很多点。可我瞧着他神情怡然飘逸,实在瞧不出半分不悦之兆。我正琢磨着,不防听得宋席远跨上岸轻轻一笑道:“裴大人来得正好,我还正预备送妙妙母子返家后便去写纸述状报官,不成想衙门老爷倒亲自上门了。”
“哦?宋公子有何冤情?”裴衍祯心不在焉淡淡瞥了眼宋席远,一边转头挑了眉尾看着我缓缓道,“妙儿莫不还想骑着这牛招摇扬州城一路返家?”一边伸出手要来扶我,“这水牛背潮气重,莫要让寒气入骨,下来吧。”
想几乎同时另一只修长的手亦放在了我眼皮下,“妙妙,扶着我的手下来吧。”却是宋席远也伸手来搀我。
我看了看这两只手,一个是握笔的手,一个是数钱的手,没得一个称心,便毅然决然扶着那滑溜溜的水牛背自己跳了下来。
裴衍祯云淡风轻优雅自如地敛回手,宋席远弯了弯嘴角委屈地收手去拧自己被河水浸湿的衣摆,拧下一把水后潇洒地一撩袍裾扬眉对裴衍祯道:“说起冤情,小的此番冤情可算得堪比窦娥六月飞雪。昨日里沈家老爷大寿,草民醉倒后园,却不明不白被一朝廷命官打了,下手还不轻,竟活活将草民殴打至晕不省人事,实乃人间之惨剧,沈家上下无不见者伤心闻者流泪。而肇事之人非但不思过自首,至今还逍遥法外横行街市。依裴大人瞧着,这命官行凶为非作歹可拘个多久?”
虽然隐约有猜测宋席远是为裴衍祯所伤,然,当下听他这么说出来我还是骇了一跳,有种不可置信之感。裴衍祯文文弱弱平素连变换个季节都要伤风卧床几日,除了笔杆子,连稍大些的田黄官印我都担心他那修长净白的手要拿不动,更莫说打人。再看宋席远半面青紫斑斓嘴角肿胀,倒像被铁砂槌一槌子给捣下去砸出来般严重,完全不能和裴衍祯那双长年执笔已墨香入骨的柔弱双手联系到一起。
正困惑着,却见裴衍祯抚了抚袖上竹叶锦纹漫不经心道:“哦?判案须得一条一条分分明明细述下来,不如我先与三公子说说这富公子夜半翻墙闯民宅,借酒轻薄女子,对朝廷命官拳脚相向,拐人妻儿,还强词夺理倒打一耙诬蔑官府要员须得判个多少年月?”
“裴大人莫与我拿腔拿调打官腔。”宋席远一口白牙森森磨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踩也要踩死他。此番谁先动的手裴大人心知肚明。”
裴衍祯淡漠转身重又拿过小厮手上的竹柄伞遮了我和宵宵,道:“莫看水雾轻柔,倒也绵密几分似梅雨,妙儿还是撑着莫打湿衣裳的好。”
宋席远不屑“哼”了一声,汤圆却转过身用小手轻轻攥着宋席远的衣摆,仰头奶声奶气问道:“三三还疼吗?”
宋席远面上神色一下和缓下来,半蹲下身子就着汤圆凳子样的身高,面上眉毛鼻尖一把皱,捏了个委屈愁苦的表情道:“还是很疼呀,怎么办呢?”
汤圆二话不说便挨上去,一双小手小心翼翼捧着宋席远的脸便开始贴心地吹气,“宵儿替你吹吹就不疼了。”
一旁裴衍祯垂目淡淡看了看这一老一少,亦蹲下身,伸手拿了袖兜里的白帕子替汤圆一下一下轻轻拭去方才沾上的水汽,动作之间,脸颊微微斜倾不经意地侧了侧面孔,下巴和额角几抹微紫伤患处一时显露出来。
汤圆见了,停下吹气,乖乖巧巧伸出一个手指戳了戳裴衍祯额上伤处,“小舅公也痛痛吗?”
裴衍祯轻轻“嗯”了一声,若有似无。
汤圆不愧是我们沈家的好孩子,当下便孝顺地捧了裴衍祯的脸开始吹气。
见状,方才还只肯拿半壁无暇面孔示人的宋席远一下子干脆利落地将半张受伤之脸彻彻底底一点不漏地对着汤圆,恨不能将那青紫放到汤圆眼皮底下。
汤圆是个心软的好娃娃,对比了一下二人的颜色深度,肿块大小,便又转头对着宋席远吹气。
裴衍祯轻轻一皱眉,口中不经意溢出一个浅浅呻吟,汤圆又立刻回转身对他。
看着他两个老大不小的堂堂七尺男儿今日顽童争糖一般,一脸离了汤圆的仙气便会咽气撒手人寰的模样,直逼得个小小的汤圆吹得脸红脖子粗,只见出气都来不及入气。
这如何使得?我正待抱过汤圆叫此二人自生自灭尘归尘土归土之时,却见远处打马快奔过来一个小厮装束的人,看那衣裳正是裴府家丁。那家丁匆匆忙忙跳下马,一口气都来不及喘便直奔裴衍祯,“少爷,宫里来人了!说是来宣太后懿旨的,让少爷速归听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