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土街(11)

土街 作者:亦夫


  

艾女脸色苍白,眼里噙满泪水。她端着一盆温水去了猪圈,脱光衣服,身心俱疲地洗着下身汩汩如泉的污血。黑红的血水流到地上,像正月里杀猪的屠场。后来那个拳头大小的血肉糊糊流出来时,她就对着太阳嚎啕大哭起来。

满脸黑灰和垢甲的几个儿子悄悄地立在木栅栏门外,心“扑腾扑腾”地跳个不停。惟宗孝脑枕双手躺在土炕上,愤怒的眼睛死死地看着烟熏火燎的土楼板。

父亲已经在他的屋中鼾声大作地睡去。母亲的痛哭显得孤独而遥远。在土炕底下,几只骚情的公鸡咯咯咯地叫着在调戏沉默的母鸡们。刚刚从冬眠中苏醒过来的苍蝇们,虚弱地在空中划着弧线。

“这样的日子有个球过头哩!”宗孝愤怒地想。

他摸摸自己的下颌,硬硬的胡茬像针一样灼痛又舒服地刺着他的手掌。“我已经是个大人了。”他为之感到欣慰。可刚才父亲那青筋暴涨的手在痛殴母亲柔软的嘴唇时,他却只能畏惧地望着父亲挺拔的头颅下那并不粗壮的脖子暗自心跳,任他将母亲鲜红的嘴唇打得肿胀和撕裂。他当时看着殷红的血一滴滴掉进黄土,尽管愤怒已极却不想把父亲诅咒死。可恶的父亲是这个家的一棵大树,无论母亲、自己还是几个弟弟,一旦失去这片树荫的庇护,就会裸露在艰难日子这团烈日的暴晒下,像嫩草一样渐渐枯萎。

“这日子到底有个球过头!”宗孝嘟囔道。

艾女这时已脸无血色地端着空盆从猪圈中出来,神情悲哀地到厨房去弄午饭。宗孝走进去喊了一声“妈”,就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他望着母亲苍白的皮肤,觉得她正在像一块雪团般慢慢融化。他害怕了起来,就把灶间笼筐里的玉米芯子倒掉,到村外给母亲扯柴草去了。

开春下了一场淋雨,淅淅沥沥地持续了一个多月。村人们在麦田里施足了猪羊粪肥和人的大便,剩下的时间就是整天吃了睡,睡了吃,跟催膘的猪一样养得白白胖胖。艾女小月之后受了风湿,竟落下个腰疼病,在雨季里更是一天比一天严重。掌才顿顿吃着二指宽的油泼扯面,额头上渗出了亮亮的一层油光。他时不时关上小屋的木门,使那个终年昏黑的厢房里不管白天黑夜都传出那种神秘的窸窣声。而每次的结局都是一样的:掌才像一头愤怒的公狗般呜呜咆哮起来,艾女呻吟的嘴便立即被一团绵软的东西堵住,脑袋似乎被磕在炕沿木板上一样,发出一阵“咚咚咚”的闷响。

“妈,你怎么了?”宗孝每次看见脸色如土的母亲从厢房里出来,都满脸疑惑地上前询问。

“唉,甭问了。你爹那老东西不是个人啊。”艾女话语哽咽。她一面整理着散乱不堪的头发,一边恶心地往地上吐着唾沫。

到了雨季末期,艾女腰疼得已经下不了炕,每天只能躺在屋里哼哼唧唧地呻吟。掌才这时节染上了游壶的癖好,常常和几个闲老汉蹲在门楼下赌钱。他运气常背,输了钱就大动肝火,口里日娘叫老地乱骂那些胡子花白的老汉,弄得村人们都暗地里骂他是个“老睁眼”。脾气暴躁的掌才输钱输了一肚子气,回到家来见艾女躺在炕上哼唧,厨房里一派冰锅冷灶,就又骂得家里鸡飞狗跳,不得安生。宗孝只好替母亲下厨为全家人弄饭。慢慢地,不用艾女吩咐,他就能独自爆油葱、擀面条、蒸白馍和做爹最爱吃的那种劲道的油泼扯面了。刚开始时,宗孝心中如油煎火燎般烦闷,把风箱拉得“啪嗒啪嗒”直响,像是在捶打仇人的后背。有一天最小的弟弟宗才嫌面条太咸,竟被他一巴掌打落了嘴里两颗门牙。可在日复一日的重复中,他的心气在无奈中渐渐地平缓了下来。吃饭时看见十二岁的宗才那漏气的门牙,他心中便会泛上一缕伤感和自责。

淋雨终于停了,灰蒙蒙的太阳像一张浸满水的面饼一样吊在土街的上空。田野里一派寂静,返青的麦苗绿油油的,和夕夕菜、鸡谷子、灰叶儿等野菜杂草稀疏地长在地里。小孩子们三三两两地撒开,在薄薄的白云底下蹲着挖野菜。眼下还是农闲时节,衣服和皮肤都很粗糙的村人们仍在村口转悠或聚在一起游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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