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饥饿(1)

血与铁 作者:老鬼


  

每个人都被饿得眼冒金星,粮票就等于是生命票,人人都小心翼翼地保存着。到哪儿吃饭都要交粮票成为全国各省市通行的规矩,没粮票寸步难行。无论亲戚朋友之间多亲密,在粮票面前也公事公办,吃多少给多少。哎呀,只有挨过饿的人才知道小小粮票的价值,丢一斤粮票可比丢十块钱还可怕!真的,在大街上你若乞讨钱,还能要到两分五分的;你若乞讨粮票,却不会有人给你一两!因为,这等于是从自己饥肠辘辘的肚子里掏吃的啊!

记得听同学们说过:就有邻居因为丢了一个月的粮票而自杀。

领粮票时,人们得一斤一两地数,两两计较,比到银行取钱还在意,不敢马虎。当时豆芽、豆浆、豆腐、豆制品都极少见,即使有,也要粮票。

每星期六回家,保姆首先问我在家吃几顿饭?吃两顿饭给半斤粮票,吃三顿饭就给一斤粮票。我跟这保姆的关系越来越不好,原因就是她只认粮票不认人。

父母发有高干购货本,可以买一些鸡蛋、黄豆、肉等。父亲屋里有一个电炉子,每天早晨他都自己煮牛奶、鸡蛋吃。望着我垂涎欲滴的神情,父亲曾说:“你别不知足,我吃是因为我有这个待遇。你每星期回家吃饭,总比一般老百姓家吃得好一些。你们吃的豆制品、猪杂碎什么的都是单位照顾我的,别老不知足。”

凭良心说,我们家里吃得是比普通市民好,可我仍觉得肚子空空的,总想多吃点儿。

父亲在饭桌上常常若有所思地说:“吃饭七成饱就行了,吃太饱活不长。”

但人挨饿时最渴望的是吃饭,根本无暇考虑寿命问题。只要能吃饱,活不长我也认了。

因为老挨打,我从小就非常害怕父亲,再饿也不敢向他要吃的。

每月学校退我六斤粮票,我要给家里四斤,剩下的两斤,我就上饭馆吃了。记得学校旁边有个小饭馆,门面上漆着绿漆,我常到那儿吃烫饭,连水带饭,又有点儿菜,很解馋。这饭馆里还有一两粮票、五分钱的糖火烧(其实是糖精做的),也相当好吃。我刚开始很不好意思上饭馆,觉得这有点儿资产阶级腐化,董存瑞绝不可能老下饭馆。可我肚皮饿得打鼓,小饭馆门口飘来的饭香味儿,太有磁力,引诱得我一有粮票就下饭馆腐化。

在小饭馆里,我常看见有穿得很破很脏、蓬头垢面的人,专门舔人家吃完了的盘子或碗。尽管人们吃得都很干净,也总会剩下一粒米、一口汤或是一点儿剩菜汁。待这人刚离开座位,舔盘子的就扑过去,拿起碗,用舌头一下一下地舔干净,还把桌子上撒的饭渣,从人嘴里吐出来的嚼不动的肉皮,全都捡起来吃掉了。

这种场面让人心里很难受,饥饿把人饿成了跟狗一样。

学校早早就放学,为的是减少能量消耗。我住校,孤零零地回到宿舍,距离晚饭时间还很长,什么也没心思干,就躺在床上熬钟点,脑子里总离不开与吃有关的念头。我常常幻想科学家有朝一日能发明一种营养药片就好了,吃了不饿,使人类彻底摆脱依赖粮食生存的现状。如果这个发明成功,将比火箭原子弹的发明还伟大、还千古不朽;大饥荒到来,工厂只要多生产一点儿这样的药片即可。

记得当时《人民日报》等报纸上广泛宣传吃代用食品,鼓励人们繁殖小球藻,说小球藻可以做成人造黄豆、人造肉、人造蛋白,营养比真黄豆、真猪肉、真蛋白还高……而养小球藻只要水和阳光,非常经济合算。一时间被宣传得沸沸扬扬的,那水沟里绿绿的、毛茸茸的、脏兮兮的污物顿时成了宝贝。我对小球藻也充满了希望,以为能很快结束这挨饿日子。可最后却不了了之——市面上根本见不到人造肉,小球藻的养殖只停留在实验室里,从没有大规模工业生产,更没有普及到千家万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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