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绘用纸门门框投缳而死,是第二天天大亮以前。房间里,和我头一天晚上离去时的样子完全一样。因为停电,在我走后也不会有客人上门,这么想着,总算好过了一些。
一位警员把铃绘的遗体解下来,是从背后用双手来环抱着她把她放下来的。
这时候,我从那种姿势中想起了某事。菱田刑警似乎也若有所思,当场却没有能想到那是什么。
尸首右手中,又是一朵桔梗花!阳台上的盆花,叶都开始枯萎了。想来,一盆一盆都是铃绘用那细柔的手,不同时候播下种子的吧。开后枯萎,新花继来,前后大约一个月之久,靠一朵朵短暂的生命接续下来,而这就是其中最后的一朵吧。铃绘也许就是想在这最后一朵花枯萎前去死吧。
然而就和福村一样,比起花本身,更使我惊诧的,是握住它的手。
铃绘那只小小的手,被烧烂了。
那溃烂成紫色的手上,有蜡滴。
“好像是用蜡烛火烧的。”那位警员说。
茶几上的烛座里,烛芯沉到底下去了。
我想起了头一天晚上从铃绘的指缝间往上冒的火焰。那时的她那双疯人一般空虚的眼睛……还有从绷带下显现出来的福村的白白的手。福村伪称绷带下有被火灼伤的手,铃绘死前用火来烧手,这两件事之间,是有着某种关联的吗?
老板娘和阿昌姐供述了把铃绘在她房间里杀害的福村尸首搬到河沟去的情形。两人都说是为了替铃绘掩饰,这话在昌子也许是真的,可是老板娘可能只是为了害怕必须替自己旗下的人惹了事而负责才如此供出来的。
没有遗书,倒从一个花盆的泥土里起出了那五百元。这么一来,结论便成为铃绘是为了想得到那笔钱才把福村杀死。
剩下的问题只有一个,十六岁的小女孩,如何能绞杀一个大男人?
晚上,我把一钱松案当时和昨晚私自去见了两次铃绘的情形,毫无隐瞒地说明出来。之所以一直没有说,乃是因为我此举除了职务上的关心之外,个人感情的成分还大了些的缘故。
一五一十说完后,菱田刑警问了我一句:“会不会是老板娘和昌子两人强要铃绘说了那种虚伪的告白?”
“不,我相信铃绘说的是事实。”
不错,那真挚的嗓音,岂是被人家强逼出来的。
“嗯,其实我还在猜测,会不会是老板娘和昌子两人为了让铃绘顶罪,把铃绘也杀了……”
“那个小女孩,怎么能够绞死福村呢?”
菱田刑警双手环抱在胸前想了想,说出了令人料想不到的话。
“矢桥老弟,说不定这个案子,是黑衣和布偶的殉死呢!我在想,福村也许以前就有自杀的念头了。可是一个人死,未免太寂寞,所以希望拉铃绘做伴。虽然铃绘说没有和他同衾过,可是某种情爱还是有的吧。但是,这份情爱却也使福村希望能把铃绘从目前的境遇救出来。我相信福村就是在这两种心情驱使下,来这里和铃绘相会的。后来,福村为铃绘闯下了大祸,被逼得更非自杀不可了。火警那天夜里回来,该是下定决心要自杀了。可是一旦要实行,还是不能一个人死,于是他想到一个赌注,就是让铃绘来把他杀死。”
“……”
“想死,又死不了。所以请你杀死我……他这样请求铃绘。当然,铃绘没法下手。福村就拿了绳子缠住自己的脖子,强使铃绘握住两头,由他来操纵铃绘的双手,让她把自己绞杀。”
“这、这又为什么呢?”
“是把赌注下在事后的铃绘的心情上。铃绘那年幼的良心,究竟会不会为非由自己负责不可的行为感到难安呢?或者选择五百元的自由……而铃绘选的,是来自良心责备的死。当然了,在这边,恐怕对福村也有了若干思慕的情分吧。我想福村一死,她便也有了殉情的意念。我们没有向铃绘透露福村火伤是谎言。因此,她死前把自己的手也烧灼。戏里的情死故事,不是常常有这一类的怀节吗?让福村的手上握住桔梗,自己也拿一朵,也是这一类。铃绘说过福村常常演些布偶戏给她看,其中有不少是情死故事吧,所以铃绘对情死的种种一定懂得不少。不同时间死的两人,为了不至于在黄泉路上迷失,让互牵的手成为一样的。那桔梗花便成了把两人连系在一块的绳索……”
“……”
“喂喂,表情别那么难看。你不是说,昨晚铃绘告诉你她像是一具布偶吗?以上说的,便是从这一句话想象出来的故事罢了。而且今天早上,那位警员把铃绘抱下来,那时两个人的样子,简直就像是黑衣和布偶一模一样。”①[1]
我不知道菱田刑警所说的想象是对还是错。可是又觉得,如今这都无所谓了。我的眼睛阵阵刺热起来。不管是怎样的理由,一个女孩,还不知幸福为何物,就匆匆地让稚嫩的生命枯萎掉了。
为了掩饰泪水,我摘下了眼镜,装出眼痛的样子,捂住双眼。
菱田看了一眼,问:“爱上她了吗?”
“没有。”
我这么回答不算撒谎。我确实从未对铃绘抱持过对一个女人的感情。我只是想借铃绘来救二十年前没能救的另一个女孩,但又尝到了一次失败而已。
在用探索的眼光凝视着我的菱田刑警眼前,我只能默默地垂下头站着。
[1]①?日本布偶戏称为“净琉璃”,每个布偶由一个黑衣裳黑头布的艺人抱在舞台上演,谓为“黑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