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仿佛是一个回忆,而且是模糊的,片断的。
我是一九三九年的十月来到昆明,那时新校舍已落成了,而且大部分同学都住在里面,只有少数高年级的,还留在后来改为西南运输处的昆华师范。
一九三八年,当我还在四川的时候,昆明朋友一再写信给我,说来联大吧,这里有许多天才,这是一个人文荟萃的地方,说在农校楼上的教室里,从窗里看出去,你可以看到西山滇池,可以看到从西山峭壁那边,飘过来的阴云,到你面前却化为一阵爽朗的雨;说在日落黄昏的时候,你可以在芳草如茵的草地上蹓跶,或者围着百年一开花的龙舌兰,坐在用贝壳铺成的地上,而那些白生生的贝壳螺壳,都是从昆明湖明净的水里捡来的。那时文法学院还在蒙自,工学院已在拓东路了,而理学院还在农校。农校时代的典矞绮丽流传海外,刊登在美国的地理杂志里,还因此为这国内的最高学府,招来了一些海外的向往。可惜的是,我既未曾赶上衡山湘水的时代,又未能在农校度过一些白昼与黄昏;然而,毕竟我是来了,虽然来迟了一步。
刚来的时候,学校没有装电灯,寝室里是八人一组,公用一盏油灯,油当然是不够的,女工来上油,不记得是间日一次还是一日一次。油既不够,自私的同学又爱把那脏得可怕的油灯当宝贝似的放在自己床头间,因此寝室里的黑暗可知了。图书馆是用汽灯。偌大一个图书馆并没有几盏,因此抢座位比在电影院购票还要拥挤。天未黑,馆外便黑压压地站满了人,门一开便向里涌,涌进门便分头向汽灯下面跑,等跑到坐定,低头一看,往往便会发现笔记本挤烂了,洋装书的硬封面挤脱了,笔记丢了,或是手指头挤破了。这还是幸运的,不幸的是出了一身汗还分不到一点灯光的人,于是便只有垂头丧气的又踏出了倚斜的馆门。那时,自修是天经地义,多少从内地来的,多少从沦陷区集中上海,再从海道来的,都集在这里,抱着一种希望,想学得一些什么,如何能让一个晚上轻轻的溜过去呢?那时文林街很冷落,还没有一个茶馆,但凤翥街却早就已经很热闹了,因为那是昆明以北数县上省的驮马队驻足的地方,于是这些莘莘学子便只有与贩夫走卒为伍,走马粪看书了,但凤翥街茶馆有限,容不了多少人,于是有的只得挟着书继续向前走,三三五五成群结队地,在薄明薄暗中,走福照街,走向拓东路,走向云大图书馆。茶馆老板初对同学看书久久不走,很不以为然,因此常要找麻烦,而云大图书馆因让联大同学占满了也不乐意,后来便规定非佩戴云大校徽者不许擅入,所以那时还未开始自修,便已要大伤脑筋了。行路当然也不方便,校内走道刚开,因此很松,很不踏实。雨季一到,便泥泞不堪,一脚踏下去,烂泥巴便会围到脚踝,甚至把鞋也□了。上课更麻烦,课分散,教室更分散,无时不须“马拉松”。一课在新舍东北区,一课在后来改为女生宿舍的南天一柱,或是乾坤正气大教室,另一课也许在昆北食堂,再一课也许又得跑出大西门到现在师院(那时的工校)去,而又一课或者又须跑进城到现在的云瑞中学(那时的昆中),跑到教室,工作并未完,还得抢椅子,因为座位不够,到迟一步,便只有立着听课了。吃呢?起头还有餐桌有凳子,后来也取消了,大家都站着,早晨是稀饭,用煮蚕豆作菜,午饭晚饭是多土多砂有壳子的红米。米饭也不够的,因此大家围着饭桶,硬把胳膊向里插,菜是清水煮的萝卜白菜,没有盐,更说不上油珠子了,这就是初期的联大。同学生活是很苦的,可是活动情绪并不低,有很多壁报,又有很多社团,有很多公开演讲,有很多球赛运动会,很热闹。为了襄助抗战,也屡有下乡作兵役宣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