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出的话竟比天气还冷。
那婢女听她语含讥讽,心里大觉不快,嘴上却赔笑道:“那怎么会!妹子也没那个福气呢,看花楼是什么样的地方?
梨花夫人美艳贤淑,姐姐又聪明过人,妹子就是眼红也不敢动那个心思的。”
“小红,怎么又跟人家斗嘴!快帮我将碧玉簪找出来。”
阁中的夫人愠怒道,“叫她回去,说我即刻便到。”
小红慌忙进去,问道:“可是老爷新近托人从京城磨制的那个?”
“还有哪个?”
小婢女讨得无趣,将楼梯踏得咚咚响,下楼朝前院去了。努尔哈赤蹑足潜身跟在后面,来到前院的花厅,小婢女进里面去了。努尔哈赤绕到厅后,伏身贴壁,捅破花窗,向内窥看。花厅里灯烛辉煌,摆了满满三桌酒席。正中一桌坐着一个年过花甲的老者,自然是总兵李成梁。他一身宝蓝缎员外氅,须发花白,容颜略显憔悴,却也无龙钟之态,双目炯炯有神,身边围坐着几个年纪大小不一的妇人,左面的一桌是九个青壮汉子,右面一桌是十几个花枝招展的年轻妇人。努尔哈赤少年时见过李成梁,虽是远远瞧看,但他模样并未有大变,只是苍老了一些。倒是旁边那九个青壮汉子,不可不多加提防,他们必是人人艳称的李家九虎将:如松、如柏、如桢、如樟、如梅、如梓、如梧、如桂、如楠,都自幼跟随在李成梁左右,练就一身的武艺。李成梁见小婢女回来,问道:“梨花夫人可收拾妥了?”
不待小婢女回话,右首的那个老妇人鼻子轻哼了一声,怒道:“都是老爷将她宠坏了,一点规矩也没有,她是什么人,还以为是原配夫人么!老爷留着位子给她,大伙儿这么眼巴巴地等她,还吃什么酒席,气都气饱了!难不成要老爷给她送到看花楼里,一口一口地喂不成?”
厅内的妇人们一阵窃笑。
李成梁军纪极严,却没什么家规,听大夫人当众絮叨不止,也不以为意,赔笑道:“晚饭晚饭,晚些吃也没什么大碍,何必那么着急?”
那大夫人也不是李成梁的原配,他的原配夫人生下九个儿子便死了,临死前做主将身边的陪送丫鬟给他收了房,意在替她看顾尚未成年的儿子,九个儿子感念她多年看顾,待她自然不薄,但她出身终属卑贱,以后李成梁又续娶了五位如夫人,出身姿色都在她之上,岂会将她放在眼里,说话也没多少分量。大夫人倒也知道分寸,见其他几个夫人只是脸上有些不平之色,也不出言帮腔,李成梁更是不愠不怒,登时没有了斗志,将目光收拢到酒席上,看着那盘松仁烧鹿筋那香喷喷的热气渐渐变少。李成梁等得也有些心焦,正要命那小婢女去催,门外一声娇笑:“我来晚了,老爷久等——”
红灯高挑,环珮叮当,弱柳扶风一般,一个宫装丽人施施然走进大厅,细腰婀娜,笑靥如花,走到李成梁身边,俯身万福道:“老爷得胜荣归,怎么说也不该叫大伙儿坐等扫兴的。”
努尔哈赤见她果然生得娇美绝伦,难怪惹人怜爱。
梨花夫人款款地坐在李成梁身边,美目流盼,风情万种。李成梁位不过区区一个总兵,算不得什么封疆大吏,可他经营辽东多年,家财万贯,钟鸣鼎食,辽东巡抚常常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若论积威与财势,反而有所不及。酒宴上珍馐毕陈,金杯玉盏,觥筹交错,笑语喧哗。努尔哈赤看得无趣,不知酒宴何时才散,花厅里他们人多势众,单是李成梁那九个儿子就颇令人忌惮,动起手来,想近李成梁的身都难,遑论其他?
若不动手,又不知他今夜歇在何处,偌大院落,夜色漆黑,找寻起来定会大费周章,正在踌躇不决,他见梨花殷勤地伺候他吃喝,大有不容他人插手之势,心念一动:推想李成梁多半会留她陪宿,不如先到看花楼等他。
努尔哈赤到了看花楼下,见四周静悄悄的,贴在墙壁上稳住身形,往楼梯上投个石子,只听噼里啪啦一阵响动,春夜寂静,显得格外清脆。屏气等了一会儿,不见人声,努尔哈赤径直登上三楼,闪身进了梨花的绣阁,见里面红烛高烧,桌几甚为雅洁,不及多看,倏地躲入床帏后面。梨花夫人想必精心布置了绣阁,阁中飘荡着浓浓的脂粉香气,绵软香甜,极是魅人,掩了口鼻,香气竟从指缝中吸入,欲罢不能。铜盆中的炭火烧得又旺,香气热气蒸腾,努尔哈赤觉得沉沉欲睡,打不起精神。恍惚之中,似是过了二更,李成梁才给搀上了看花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