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劫杀
一顶小轿如飞而来,到了巨树跟前停下,轿中出来一个高大的中年汉子,虽是一身的儒服,手中摇着一把乌木折扇,但却凛凛生威。伐树的几个大汉见了,急忙上前躬身施礼,神色极是敬畏。这几个樵夫难道是儒服汉子的家奴?
努尔哈赤正觉诧异,儒服汉子冷笑道:“努尔哈赤,皇上赐的御酒、宫膳好吃么?”
努尔哈赤一口气跑了大半日,身上的伤痛,多时的饥渴,使他渐渐恍惚起来,伏在马背上,一任它随意奔走。大青马饶是神骏异常,奔跑了半日,又不见主人呼喝催促,脚程慢了下来,竟离了官道,沿着一条小河缓缓而行。河道上结满了厚厚的冰层,大青马干渴之极,收住脚步,不住地用前蹄刨踢冰面,碎冰而饮。那冰层极厚,刨了多时,只有一丝小小的裂痕,大青马似是极不甘心,奋起前蹄,不料冰面光滑太甚,大青马身子一晃,重重摔倒,将努尔哈赤抛出多远。大青马已将胫骨摔裂,挣扎几下也未站起,仰头迎风长嘶哀鸣。努尔哈赤给寒冰激醒,头痛欲裂,看着倒地难起的大青马,急惊交加,又昏了过去。朦胧之中,他感到浑身燥热不已,伸手想解脱衣裳,却只摸到一层单薄的内衣,似是紧紧箍在身上,撕扯不下,依稀觉得热浪逼人,仿佛有重物压在身上,呼吸艰难,只听得有噼噼剥剥的干柴燃烧爆裂之声。努尔哈赤血脉贲张,大叫一声,悚然而醒,果是埋身在焦热的砂石之中,翻身欲起,浑身却酸软无力。
“好了,撤火吧!”
一个身穿黑色皮袍的老者搭了搭他的脉搏,点头道:“还算侥幸,他身上的寒毒都已除去。范楠,扶他出来,到火炕上歇息,慢慢给他煮些粥吃。”
声音之中似有几分惊喜,在他听来又有几分稔熟,只是脑袋昏昏的,一时想不起来。
一个健壮的童子将努尔哈赤身上温热的砂石小心除去,努尔哈赤这才觉察原来自己被埋在一个硕大的水缸之中,大半缸的砂石埋了腰腹以下的身子,水缸下的木柴兀自暗火红亮。努尔哈赤任由童子半扶半拖到炕上,覆了厚厚的棉被,觉得腰腹以下热不可挡,一股热气直透天顶的百会穴。“你们要将我蒸了吃么?”
他心中一急,又昏了过去。醒来时,已过晌午,一股粥香飘来,那是煮得稀烂的玉米大碴子粥,努尔哈赤腹中登时一阵蛙鸣,实在是饿了。那童子果然端来一大钵粥来,努尔哈赤一口气喝得精光,抬头看看童子,意犹未尽。那童子嘻嘻一笑,露出一口的皓齿,道:“你想必没有吃够,可师父吩咐了,你多日不曾饮食,不可一餐吃得过多,尚需调理几日,每顿饭只能吃个半饱,以免伤了脾胃。”
“多日不曾饮食?
我不是昨日才昏倒在冰上,怎么会是多日?”
童子大笑道:“你已昏睡了三天三夜,若不是遇到我师父,只怕是醒转不来了。”
“我竟昏睡了三天三夜?”
“可不是么?
那日师父带我到河上破冰垂钓,见你与一匹高头大马躺在冰上,师父探你还有气息,那马却摔断了后腿的胫骨,怎么也拖不动,只好救了你一个。”
“我梦见似是有人将我埋在砂石中热蒸,可是真的?”
“此事自然有的。那日你浑身伤痕,又在冰上僵卧了多时,寒毒侵体已深,师父怕你身子废了,落下一辈子的病痛,不得已用砂石将你埋在水缸中,架火蒸烤,尽快驱出你体内的寒毒。”
努尔哈赤大惊,挣扎起身道:“尊师是何方高人,请来拜见。”
“你切莫心急,我师父到河边钓鱼去了,天黑才能回来。”
努尔哈赤想起老者称呼童子,问道:“小哥可是范楠?”
“嗯!”
童子点头,却无自报家门之意,努尔哈赤也不好追问,穿衣起来道:“躺卧太久,烦闷之极,小哥陪我去寻尊师如何?”
童子答应着,与努尔哈赤一起出了屋门。房屋不大,处在河边的树林之中。林木经过严冬,变得疏朗干枯,风吹枝条,呜咽作响。午后正是一天最为温暖的时光,旷野郊外却无一点儿暖意。二人迤逦向河边而行,河堤不高,远远就见一个黑袍人坐在河冰之上,独钓寒江。四周衰草连天,凄清孤寂,越发显得似是出世高蹈的仙人,任意往来,不惹半点红尘。黑袍人嘴里反复吟哦道:“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继而摇头道:“无舟无蓑无笠,却与诗境不合了。”
努尔哈赤轻轻上前跪了,叩头道:“多谢救命,师父大恩,没齿不忘。”
黑袍人缓缓转过身来,放下鱼钩说:“小罕子,想不到我们竟会在此见面。”
“张先生——”
努尔哈赤惊愕不已,“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原来此人他早已见过,乃是在抚顺结识的一个忘年之交,名唤张一化。此人是河北大名府人氏,科场蹉跎多年,好歹中了举人,打算凑些银子,捐个出身,却因得罪了大名知府,反被革去了功名。大名府待不下去,辗转流落到了辽东,在抚顺设馆授徒。关外地处偏僻,文风不盛,收不得几个学生,设馆的束修又少,免不了受冻挨饿。他看书极为驳杂,经史子集以外,占卜星象阴阳风水兵法奇门……无所不观,有时在酒楼茶肆谈古论今。努尔哈赤最喜欢听他讲述历代兴亡掌故,尤其是《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小说中用兵打仗的故事,曾想跟他学习兵法。张一化见努尔哈赤识字不多,自然读不懂《孙子兵法》等武经七书,每日教他读一回《三国演义》。努尔哈赤聪慧异常,终日请益,不到半年的工夫竟将一本《三国演义》背得烂熟,后来他结识了五个异姓兄弟,每日舞弄枪棒弓箭,与张一化见面便稀少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