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的自由看起来确实没有限制,从蒙蒂水果蔬菜店楼上的那三间小屋开始,像同心圆一样延伸到整个伦敦。她们享受着这座城市的自由,在圣詹姆斯公园榆树下起伏的草坪上,走在背包游客中间;躺在一片空的长方形草地上,透过颤抖的绿色和银色的耀眼的光,向上看着,一边欣赏午间乐队的音乐会。音乐台的周围有一圈轻便椅,那些常客总是早早就占好位子坐在那里,都是从郊区和外省来的胖女人,她们随身带着三明治和遮阳帽,带着戒指的丰满的手护着鼓鼓的手提包,放在舒服的大腿上。开始下小雨时,她们会在包里胡乱般地搜寻,然后将防水布盖在膝盖上,打开六角形的薄塑料遮在帽子上。既然她们已经为一把帆布椅付了钱,那么英国夏天的反复无常不可能让她们损失四十分钟的铜管乐器的轰隆,镶着红边的制服和指挥轻快的行礼。
对菲莉帕和她的妈妈来说,尽管这些是每天的行程,但她们共同
生活的中心是在德拉内街和梅尔大街上。菲莉帕告诉自己,她不可能在伦敦找到一个比这里更好的隐姓埋名的地方了。这个地区有它自己的生活,在这里,社区的感觉来自看见同样的面孔,而不是探寻这些面孔后面的事情。德拉内街是一条安静的死胡同,住户主要是住在自己家小商店上面的中年人或老年人。这里有种自足、古老和沉睡的村庄的气息,如同一汪流速缓慢的滞水,夹在两条如水流湍急的大河般的马里兰伯恩和埃奇韦尔路之间。有很多住户,比如废品店的图克夫妇,两个古怪的佩格小姐--她们大部分时间都领着一群沮丧的狗在梅尔大街上散步--和他们的父辈都出生在这条街上。他们形成了一个严密的小圈子,喜欢站在门口,那显然是种无言的交流,看起来就像抱成一团在抵御寒冷,即使在最暖和的日子也是这样,用冷漠的、有趣的或讽刺的眼神,看着偶尔出现的拜访者或新来的人,如同本地人看着又一批很快就会梦想破灭的轻信的定居者。他们最关心的事情就是关于地方机构发展的流言和威胁,说这种发展会将他们的世界席卷而去。他们锐利而困惑地盯着荒地上起伏的篱笆。菲莉帕一直很好奇,通过假装不经意的询问,终于从乔治那里知道了一些他们的情况。如果她和她的妈妈一起在盲乞丐喝酒的话,便会知道得更多,但是她们觉得为了谨慎起见,还是不要这样做。人不可能经常光顾当地酒吧还能保持隐私。但她们在街上是得到认同的,邻居总是很礼貌,有时甚至很友好。他们看着,偶尔微笑,但从来不问问题。
星期六是梅尔大街的市场日。九点钟,警察小火车就会到达这里,在适当的地方设置路障,将整条街道封闭起来。那是个很小、很亲切,又很忙碌的市场,非常国际化,同时却又很英国化。讨价还价是用一种幽默而好脾气的方式进行的,偶尔还会用旧货币。
一大早卖二手地垫和地毯的人会将他大大的木制单轮车推来,把
东西堆在路上。购买者可以跨过这些东西,而不会被注意到,也不会受到指责。柏油碎石路上的买卖变成了节日。晚些时候,市场上便会有一种东方露天市场的氛围,买黄铜的人来了,叮叮当当地将他的锅摆出来。一个卖便宜珠宝的巴基斯坦人在他的摊位上挂上晃晃荡荡的木制珠帘。材料摊位上,图案亮丽的布从大捆的布匹上被拉出来。卖水果、蔬菜、鱼,还有植物、肉食和厨房用品的小贩们大声叫卖。空气里充满了从热狗摊上飘来的令人作呕的气味。街道的一角有一个脸部线条柔和的小男孩,戴着一个圆形小徽章,上面写着"耶稣爱我",耐心地向漠不关心的人群伸出他手上的小册子。猫儿们在木制的支架间跳跃,在毛线衣上像死了一样僵硬地伸展着身体。毛线衣从二手布料摊子上掉下来。商店外面,眼睛明亮的狗或兴奋得发抖,或蹲在那里,轻轻地呻吟着,对着太阳半闭着眼睛。菲莉帕和她的妈妈在布摊子中间慢慢走着,寻找手编的毛线衣,有的太破旧了,根本不能穿。买来后她妈妈会把毛线衣拆掉,重新整理清洗。浴室边好像总是会挂着弯弯曲曲的羊毛毛线。摊子的旁边还有装零碎物品的盒子,减价出售,里面包括一小块手工镶边的亚麻布。她们将它修补好,洗干净,再熨平,周六喝下午茶时庆祝般地拿出来用。
摊子后面是小商店。在老式的布料店里依然可以买到羊毛连衫裤和带袖子的衬衫。橱窗里挂着装饰着带子的粉红色紧身衣。希腊熟食散发出糖汁和地中海式酒的味道。普通的小商店很干净,散发着甜味,里面光线总是很暗,门边挂着一个门铃。老戴维斯夫人站在门里,从阴影中给人们提供牛奶、黄油和茶叶。几家大一些的废品店的内部乱糟糟的,另一扇门通向一个堆满了旧家具的后院。一面墙边放着架子,上面有各式各样的陶器、锅和图画,在这里有可能找到需要的东西。她们便发现了两个没有破损的杯子,一个是早期的伍斯特瓷器,另一个?斯塔福德瓷器。还有虽然有缺口但是很配套的茶碟。另一个形状
很好的盘子上落满灰尘,清洗后,她们发现是蓝白色的十七世纪斯旺西陶器。这就像是在玩过家家游戏,天真无邪的童年再次重现,这是她们俩都不曾预料到的。
菲莉帕还是对她妈妈的过去几乎一无所知。时不时地,她们会很简单地谈到她妈妈在监狱里的生活,但是从没谈起那次犯罪,以及她和他在一起时的生活。菲莉帕什么都不问。她告诉自己L.P.哈特利①是对的,过去是另一个国度,她们可以选择有时候去那里看看。她的妈妈没有选择回去,她也没有权利强迫她,如同她不愿意再走上那条石子路一样。她已经得到了关于那次谋杀的记述,她告诉自己,目前一定要满足。她不能用她对公寓的拥有权,她的陪伴,她对这个新世界喧哗入侵的反抗,来购买一种并不是免费的信任。没有承诺--这意味着她们相互之间都没有承诺。但是她发现,她越来越少地想到她们将来最终会分开。她实质上已经强迫她的妈妈和她一起住在这套公寓里,因为她需要找到她自己的身份。她正在发现它,而且是以一种她从来没有指望过和计划过的方式。找到她妈妈的身份是另一回事,而且可以等。没有必要急着探寻过去,经历现在已经很有意思了,而且,不管怎样,她们前面有整个生活。
①L.P.哈特利(L.P.Hartley,1895-1972),英国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