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回家过年(7)

妇女闲聊录 作者:林白


村里有一个女孩,长得挺苗条的,她妈说她太瘦了,就给她买"红桃K"喝。这次回去看见她胖多了,脸上的肉胖得都堆起来,鼻子都塌下去了,嘴巴也窝进去了。猛一看脸上就是一堆肉,人也矮了一截,真难看。

农村就认为胖好看瘦不好看。

其实现在报纸都登"红桃K"不好,村里没有人知道,没报纸,太闭塞。其实这女孩的爸爸就在武汉打工,大城市。不过他不识字,没人告诉他"红桃K"不好。

这次回家没看见这女孩,去广州打工了,没回家过年。十六岁,读初中读了一半就不读了。都这样,都是读读就不读了。

这双胞胎是两男孩,我一看,怎么两人一模一样,我说:这哪来的两个伢,长得一个样,哎呀,真好玩。她们就告诉我,从小就是罗姐养大的,是她的外孙,我嫁到王榨的时候,罗姐已经有自己的孙子了,双胞胎就到他们自己的妈妈那儿去了。罗姐就是全村最省的,每个月只用一度电,晚上吃得早,晚上根本不开灯。

她养这双胞胎,用米炒熟了,磨成粉,做成米糊喂。双胞胎的妈在水泥厂上班,没有奶,不在一个地儿。全靠罗姐养的。她那个大媳妇,孩子叫舅妈的,我问她,能分得出吗,她都分不出。一个叫张雷,张电,谁都分不出这两人。

大一点的时候,就有一个孩子,在耳朵上面长了一个包,可能是张电,小的那个,长包结了一个疤。他舅妈说:这下好了,你这长了一个反光镜,这下能认出来了。谁知过不了多久,那个也在同样的地方赶紧长了一个包,跟那一模一样的,也结了一个疤,也跟那一模一样,他舅妈说:这下完了,又分不出来了。缺德吧。

我们老问她妈分不分得开,他妈能分开。有一次,他们住三层,不知是张雷还是张电,把二层的人的房间钥匙孔给堵上了,那人看见了,就说要打,赶紧跑回家了。一会又自己蔫了,在那人那晃,那人说,刚才你还堵我的门呢,他说,那不是我,是我哥。一会儿他哥来了,那人又骂,他哥说,不是我。那人在楼下等了一天。

那时候打牌,整夜打,一直打,不知道打了几天呢,昏天黑地的,下来看什么都是七筒八筒,吃饭看筷子,也是七筒八筒,看两个两个的,都是七筒八筒,就是凑不了一胡。看儿子女儿也是七筒八筒。真是迷得,宁可不吃饭,也要打牌。

八筒也是去年上中学,她自己在家带的米,带一个饭盒,自己弄好了米,初一的一个食堂,初二一个食堂,初三的一个食堂,自己把米洗了放在蒸锅里,有人蒸。到吃饭的时候没有排队的,就是抢,谁抢着的就有吃,就是抢,抢不着的真没吃的。我问她:你抢着了吗,饿着没有,她说她没有。她说她班有一个女孩,像男孩似的,力气挺大的,每次都是她帮她抢的。有一个女孩挺老实的,抢不到,每次抢的时候,别人连饭盒都拿走了,她光饭盒就买了五个,她就饿了五次。那次还在那哭呢,说她再也吃不到饭了,她妈再也不给她买饭盒了。大家都说,谁让你这么没用,抢都抢不着。

有人不带米的,还有外面的不读书的也来抢。学校管不了,真是。八筒上六年级的时候,说那可脏了,脏得要死,她说做饭的大锅就在窗台,有时候早上看,锅里有屎,就是人拉的屎。中午她就不想在那吃,七筒八筒都不想上那儿吃。我就让她在马连店医院买吃的。医院让买,有钱就行了,买馒头,医院的馒头好吃,三毛钱一个。每天早上在马连店吃米粉,还有面条,马连店的米粉全都是一块钱一碗,没肉的,有点青菜。

在学校里吃的菜全是自己带的霉干菜,没有青菜,还是很苦的。住校,三顿都在学校吃,三顿都得抢。晚上住在学校,每星期六下午回家,洗头洗澡,洗衣服,第二天,吃了中午饭就走了。远倒是不远,也就是两里路。交的钱不多,382块,就是书钱,本子要自己买。住宿不要钱,打开水,一壶一毛钱。晚上打水,一天一壶。

她就是不想住在那,但老师要写保证书,保证在外面不出事。早上六点就要在操场上跑三圈,在家住五点就要起来,晚上还有晚自习呢,九点多才下课。夏天还可以,冬天就不行。

我就想,大西北不是没学校吗,把我们四季山的学校移到大西北去多好,四季山的学校空的,盖了没几年的楼,就这么浪费了。没人上学,人挺密的,都上中心小学,不是中心小学就空了。远一点的也空不了,我们六个组的,都上马连店的学校,所以四季山的学校就空了。真的空了,没有老师,没有学生,就是一个老太太,在那看着,四组的老太太。搬到大西北多好。

到了初中上学的就更少了,念完初三就算不错的了。有一个孩子,比七筒还小,他已经打了两年工了,十三岁就去了,他妈妈带他到广州去,好象是穿珠子,衣服上的珠子。能挣点钱。

我大舅从小抱来养,准备长大当媳妇的一个女孩,我听我妈说,她不会数数,让她数鸡,只能数单的和双的,要是给她的时候是单数,她就知道,再数的时候如果是单数就没丢,就算是丢了一双,那数了也是单数,那就是没丢,反正是单数。给她是双数吧,要是丢了一双,也是没丢,要是来了一双吧,也是没丢。后来都说,太苕了,没要,送回去了,那还了得,我大舅是什么人。我大舅现在在北京,是个特级工程师,他女儿在外企,每月工资两万多元。

后来那个大舅妈在哪教书啊,就在黄岗高中。

农村的洗发液全是水货,没有一点真东西,就我这头发,在家怎么洗,都是乱糟糟的,像稻草似的。也有飘柔啊,也有潘婷,什么名牌都有,你有,他也有。就是洗一次可以,第二次就不行了,不知道是不是农村灰尘太大。

以前就用肥皂,用洗衣粉洗头。再以前,我妈的时候,就用稻草烧成灰,把水倒在稻草灰上,等一会儿,再倒出来洗头,水是挺清的,里面一点稻草灰都没有。我没洗过,我们那时候就用肥皂洗洗,我妈节约,肥皂得花钱买,她就用稻草灰。洗得干净,稻草灰洗得干净。

小袋的,飘柔、潘婷、海飞丝,都有,小袋的,都是五毛钱一袋,都说是正宗的。也有瓶的,十五块一瓶,也有散装的,多少钱一斤,你灌去吧,反正挺便宜的,也就几块钱。都是假的,小县城,哪有真的啊!

在外面回来的人,外面带回来的,洗的头发就不一样。有一年,我哥回家,带的是华姿,红的绿的,黄的,后来洗头出来,人家都羡慕,说哎呀这头发,我们自己伸手摸自己的头发,就像没有似的。

大人用什么小孩就用什么,洗的头全都是乱糟糟的,梳不通,就去买亮油,往头上喷,像雾似的,也挺香的,男男女女,都喷,全村人的头上,都是亮亮的,除了老头老太太,连小孩都算,谁都亮光光的。有一家没了,谁家有,就上谁家喷去。那个也六块钱一瓶,不便宜,农村就是这样,谁家有,就上谁家去。

老头还是用肥皂,老太太都是用女儿媳妇的。

还有少女之春,七块五一瓶,还有一种,十块钱一瓶。

 来月经,小女孩第一次来的时候,叫"提脚盆了没有"。我们那时候,大人问:你提脚盆没有,我不懂,就说,提了,每天晚上都提,每天晚上都洗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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