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自己将彻夜无眠,天刚拂晓的时候,却沉沉睡去。醒来的时候九点已过,平常这个时候他早起床了。乔治娅还躺着,她纤细的小手轻轻搭在他的胸脯上,在他的耳畔温柔地呼吸。他抽身下床,经过走廊下了楼梯。
那把多布若吉他还靠墙放着,纹丝没动。一看到它,他心里着魔似的一阵难受。他一直自欺欺人,假装没有看到昨夜的那一幕。他命令自己把昨晚的一切都忘掉。但是,那把多布若却把记忆带了回来。
裘德朝窗外望去,看到丹尼的车停在狗舍外面。他没有话要对丹尼说,没有理由去打扰他,但没一会儿,他已经冲到丹尼办公室门口。他失去了控制,心中的冲动无法抑制,他想和另一个清醒的、有理智的活人在一起,虽然那人的脑子里满是用做谈资笑料的日常见闻。
丹尼正在接电话,仰着头躺在椅子里,好像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哈哈大笑。他还穿着昨天那件小山羊皮的夹克。裘德不用问他原因,他自己也只披着件长睡袍,把身体紧紧地裹在里面。办公室里的空气又冷又湿。
丹尼看见裘德在门口四下张望,冲他眨了眨眼,这也是他好莱坞式的招牌动作,为了讨好老板最喜欢用的一招,在这个特殊的早晨,裘德第一次没有介意。丹尼仔细看了看裘德的脸,皱了皱眉头。他没有出声,嘴唇轻轻移动地问:“你没事吧?”裘德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事。
丹尼终于挂了电话,转身热切地望着裘德。“老板,你怎么了?样子跟看见鬼似的。”
裘德答道,“鬼真的来了。”
“哦,来了?”丹尼两眼放光。然后他两臂交叠抱住自己,瑟瑟发抖,开玩笑似的假装害怕。他朝电话的方向努努嘴。“我刚给暖气公司的人打了电话,这里冷得像到了阴间。他们等一会儿派人来检查设备。”
“我想给她打个电话。”
“给谁?”
“卖鬼给我们的那个女人。”
丹尼的一条眉毛扬起,另一条却沉向下沉,表情迷惑不解。“你刚才说什么?鬼来了?”
“我们上网买的那玩意儿。它来了。我想给卖家打电话,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丹尼的脑子跟电脑一样开动起来,想听懂裘德的话。他转动椅子对着电脑,拿起电话,但他的眼睛却没离开裘德,说道,“你确信自己没糊涂?”
“不确信,”他说。“我现在去喂狗,你把她的电话号码找出来,好吗?”他穿着睡衣和内裤出门,把波恩和安格斯从狗舍里放出来。室外的气温低于五十华氏度,空气里漾着雪白、细密的霜粒,形成一层薄薄的迷雾。这比屋里那潮湿、黏着的感觉舒服得多。安格斯舔着他的手,它的舌头粗糙、灼热,这种感觉把他带入一个真实的世界,裘德的心里隐隐作痛,感激之情油然而生。和狗在一起的感觉真好,虽然它们的皮毛又湿又臭,还不停想要和他玩。它们从他身边跑过,追来追去,然后又跑回来,互相咬尾巴嬉戏。
裘德的父亲对家里养的狗远比对裘德和他妈妈好。那时,裘德就学会了这一点,一直善待养在身边的狗。很小的时候,他还和狗睡过一张床,有时候是两边一边睡一只,脚底下还挤着第三只;那时,他就离不开父亲那些从不洗澡、原始野蛮、虱虫成群的狗了。只要一闻到狗身上那股骚味,回忆就能立刻把他淹没,使他不能忘本,不能忘记家乡。和狗呆了一会儿,再回到屋里,他的情绪稳定了许多。
刚踏进办公室的门,他就听到丹尼在打电话,“太谢谢了。请稍等,我把听筒交给科恩先生。”他摁了个键,把听筒递过来。“对方叫杰西卡·普莱斯,家住佛罗里达。”
裘德还是第一次听到卖家的全名,他接过话筒。当初他决定买下这个鬼,并非出于好奇,不过现在想来当时的决定还需要更明确的理由。
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卖家的姓名普通,却不知为何抓住了他的注意。他觉得这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但是,既然这个名字普通得让人容易忘记,说不定曾经听过又不记得了呢。
裘德把听筒凑近耳朵,点点头。丹尼又摁了一次键让对方的声音传过来。
“你好,杰西卡,我是裘达斯·科恩。”
“科恩先生,您喜欢那套西服吗?”她带着优雅的南方口音,语调轻快愉悦……还含着些别的意味,一再嘲笑他。
“他长什么样儿?”裘达斯问。他以前可没这么开门见山。“就是你的继父。”
“里斯,亲爱的,”听筒那头那女人并没有回答,而是在呼唤另外一个人。
“里斯,把电视关了,出去玩一会儿好吗?”背景里依稀可以听到一个小女孩嘟哝着抱怨的声音。“妈妈要安静一下。快,现在就出去,听话。”接着是门被重重关上的响声。女人叹口气,仿佛在感叹,“孩子可真不好哄啊”,然后她对裘德说,“你看见他了?要不你给我讲讲他的样子,我告诉你是不是他?”
她在愚弄他。他被她耍了。
“我马上把西服给你退回去,”裘德直说。
“退西服?随你便吧。就算你把衣服送回来,他的鬼魂也未见得会跟着离开。科恩先生,货既售出,概不退换。没什么可商量的。”
丹尼疑惑地盯着裘德,眉头皱起一道道深浅的沟渠。裘德此时也注意到自己的呼吸声,急促而深沉。他搜肠刮肚,想该怎样去回答。
她却先开口了。“屋里冷吗?肯定是冷。等他安定下来,会冷得像冰窖。”
“你到底想干什么?想敲诈?那你打错了算盘。”
“她是回家去自杀的,杂种,你知道吗?”她说,佛罗里达的杰西卡·普莱斯,他好像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却又忽然那么地不肯定。没有半点预兆,她的声音突然撕下了轻快的伪装。“你抛弃她以后,她在浴缸里割了腕。我们继父是最先发现她尸体的人。她应该宰了你,是你把她像垃圾一样踢开的。”
佛罗里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