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德的脑子里一团乱麻,从一件坏事想到另一件,安娜一丝不挂,两眼空洞,僵死的身体浮在腥红的洗澡水里;杰西卡·普莱斯从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你会死掉,他冰冷的手会亲自合上你的眼——穿着黑色西服坐在走廊里的老头,慢慢抬起头来看着从身边走过的裘德。
他需要把脑子里的杂音都清除掉,要想这样他的独门诀窍就总是用手弄出点别的动静来。他把多布诺吉他拿进工作室,试着乱弹了一气,却不喜欢听它发出的声响。他走到橱柜旁去取一个弦枕[ 横置在吉他或类似乐器的指板上的可移动小棒,它可使所有弦的音调同时提高。],却发现橱柜里有一盒子弹。
子弹也放在一个心型盒子里——黄色的心型盒,从前,每到情人节、母亲节、圣诞节和生日,他父亲就会用这样的盒子盛着礼物送给他母亲。里面的礼物始终如一——没有玫瑰、戒指或香槟——总是一大盒巧克力,甚至连买巧克力的地方都是同一家商店。收到礼物时,母亲的反应也都一样。她双唇紧闭,面带微笑,是那种浅浅的、不自在的笑容。她总是笑不露齿,嫌自己牙齿不好看。上排牙齿全是假牙,真牙齿全被打得陷到了后面。打开礼物后,她首先会递给丈夫让他先品尝,丈夫骄傲地笑着,仿佛那盒三美元买来的廉价巧克力是一串价值连城的钻石项链,对她送到面前的巧克力摇摇头。然后,她就会把盒子递给裘德。
裘德的选择也一成不变,总是盒子正中的那颗嵌着樱桃的巧克力。他喜欢把它咬在嘴里的感觉,轻轻地碎掉,粘稠、香甜的汁液涌出来,再加上樱桃果肉本身柔软可口,嚼着的味道真是美妙极了。每每此时,他总想像着嘴里嚼着的是一颗用巧克力包裹着的眼球。即便还是小小年纪,裘德就已经靠想象事物最糟糕的状况取乐,对可能出现的最恶心的状态乐在其中。
在靠在工作室橱柜壁上的吉他箱里,裘德找到了这盒子弹,它混在一堆杂乱的电线、踏板和适配器里。这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吉他箱,三十年前,他就带着它离开了路易斯安那,而当初盛放在里面的那把四十美元买来的雅马哈[日本著名生产乐器、音响等产品的牌子。]吉他早已不知去向。那把雅马哈吉他他留给了过去,留在了旧金山的舞台上,那天晚上的演出是在1975年,他演奏的是齐柏林飞船乐队[美国著名乐队,被誉为“重金属音乐之父”。]的曲目。那段日子,他把很多东西都留在了身后:他的家人、路易斯安那、猪群、贫穷的生活、他从小到大使用的名字。他没有浪费过多的时间回头追寻从前。
他伸手拿起装子弹的盒子,手上的神经立即莫名地紧张起来,盒子从手里滑落。即使不打开,他只要看见这盒子就知道里面装着什么东西。如果有半点不肯定,盒子落地时,里面金属发出的叮当金属碰撞声也能彻底打消所有疑虑。目光一接触到这盒子,他的内心就产生了一种本能的恐惧,这种感觉好像在电线堆里翻东西时,一只肥大、毛腿的蜘蛛从里面钻出来,爬到他的手上。他有三十年没看到这个盒子了,一直以为它塞在儿时睡过的床垫内,永远地留在摩尔街道那个角落里了。他离开路易斯安那的时候没有把它带走,他实在不明白它怎么会躺在他的老吉他箱子里,但眼前的一切却又是事实。他盯着这个黄色的心型盒子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强迫自己把它从地上捡起来。他揭开盖子,把盒子里的东西倒个底朝天。子弹跳跃着,满地板乱蹦。
这些子弹是他亲手收集起来的,他曾经对它们充满了热切的渴望,那种强烈的感情不亚于同龄的孩子盼望得到棒球比赛门票的心情,这些子弹也是他人生的第一件收藏品。八岁那年他就开始四处收集子弹了,那时候他的名字还叫贾斯汀·考兹恩斯基,多年以前,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成为另一个人。有一天,他独自穿过东边的田地,忽然听到脚下一声脆响。他弯腰低下身子去看脚下的东西,从泥巴里捡起了一颗猎枪的子弹壳。很有可能是他父亲打猎留下的。那正是秋天,老头子常在附近用枪打火鸡。贾斯汀把破裂、已经被压扁的子弹壳凑到鼻子边使劲闻了闻。火药的味道轻轻搔着他的鼻孔,带来一种痒痒的感觉——本应难闻的气味对他却产生了奇妙的吸引力。他把这个弹壳放进棉裤口袋里,带回了家,把它收进了母亲吃完的一个巧克力盒子里。不久,他又得到了两枚崭新的子弹,这两颗子弹都是在他一个朋友的车库里发现的,在步枪的射程里他找到了几个银色的空弹壳,还有一枚英式狙击步枪子弹,足有他中指那么长。这枚长子弹来之不易,是他付出昂贵的代价——一期封面是弗兰克·弗雷泽塔[FrankFrazetta,美国著名儿童漫画大师。]的《嗑你皮》[Creepy,美国著名儿童漫画杂志,该名乃译者的翻译。]——换来的,虽然如此,他仍觉得是物有所值。夜晚,他常常入神地看着他的藏品,观察星光在光滑的外壳上映出的光芒,嗅着弥留的火药气味,仿佛一个热恋的人贪婪地嗅着丝带上爱人的香水味;他那么着迷,脑中充满了各种甜蜜的幻想。
上到高中,他用一条皮带子把那枚英式长子弹拴起来,挂在脖子上,直到有一天被校长没收了。裘德一直想不通自己那时候怎么会没有用枪杀人。他具备一个校园杀手所有的条件:旺盛的荷尔蒙的刺激、痛苦的生活,还有军火。人们总是会问,为什么会有科伦拜[《科伦拜校园事件》,美国的一部纪录片,获得2003年奥斯卡最佳纪录片奖,讲得原本是应该要去上保龄球课的两名高中生,竟中途跑到校园疯狂扫射人群。]校园枪击事件的发生,裘德则在想为什么这类事没有发生得那么频繁。
裘德收回飘远的思绪,看着眼前的一切,都在这儿了——那枚被踩扁的子弹,几颗银色的空弹壳,还有那枚AR-15英式的两英寸长的子弹,不,那枚子弹已经不在了,被校长收走再也没还回来。这是个警告。裘德前一夜已经见到了死人,就是安娜的继父,这是她继父向裘德传递信息的方式,警告他他们之间没完。
这样的想法真是太疯狂了。这盒子弹的出现,可以有许多种合理的解释。但是裘德不喜欢合理的解释,他本身就不是个理性的人。他关心的只有一样,就是事实。是的,他前一夜真的见到了死去的人。在丹尼注满阳光的办公室里,有那么几分钟,他的确有些不敢肯定,借此安慰自己前夜的一切只是恶梦。但是,事实终究是无法改变的。
此刻,他反而更加坚定起来,冷静地思考这盒子弹的来历。他想到,这有可能不仅仅是个警告,也许还是一个信号。那个死人,那个鬼魂,通知他让他做好接招的准备。
裘德想到了书桌下面保险柜里放的那支黑暗之鹰[一种枪的名字。]。握着那支枪,膛内的子弹他要射向谁呢?他清楚地知道,其实那鬼真正来自自己心里。也许鬼魂眷恋的地方也是人心而非某个地方。如果真要把子弹射向鬼魂,那他肯定要把枪口对准自己的胸膛了。
他把子弹从地上一颗颗拾起,放回盒子,把盖子往里盖严。子弹对他没什么帮助,要对付鬼怪,需要的是其他种类的军火。
工作室一边的书架上,放着他收藏的各种书籍,其中有些就是专门讨论玄妙、灵异之事的。裘德刚出道灌唱片的时候,“黑色安息日”乐队[BlackSabbath,是英国重金属摇滚乐队。它是第一个真正的重金属乐队,被美国VH1音乐台列为百位优秀硬摇滚乐队的第二位(仅次于齐柏林飞船)。]正如日中天,他的经济人建议他走“魔鬼”路线以赢得人气。裘德之前也学习过有关大众心理学和集体催眠方面的知识,他清楚地知道,歌迷是可爱的,而信徒则是狂热的。他认真阅读了阿莱斯特·克劳利[AleisterCrowley,是一位极负盛名,将魔法理论付诸实践的仪式魔法师,在1920年代被认为是世上最邪恶的男人。]和查尔斯·沃德[美著名科幻、恐怖小说家。]写的书籍,几乎是逐字逐句地仔细琢磨,他非常专注,却并不以读此类书为乐,一边读还一边把重要的概念和事例用笔标示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