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到了惊吓,他的肩膀条件反射般抽搐了一下。他转过身,看见她正站在门口,脸色苍白。她平常就面无血色,此刻更是白得脱了人色,如同被打磨过的白骨。她比平时看起来更像吸血鬼。一开始他还以为这是她刻意打造的扮相,接着,又看见她两颊潮湿,几缕被汗水浸泡的发丝贴在鬓角。她穿着睡衣,双臂环抱,冷得瑟瑟发抖。
“你病了?”他问。
“没事,”她说。我好着呢。扔了吧。”
他轻轻把虐杀电影放回书架。“把什么扔了?”
“就是那个死鬼的西装。臭死了。你没闻到吗?你把它从橱柜里一拿出来整个房子都有味儿了。”
“我没把它拿出来啊。”
“你没拿出来就奇怪了。今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它就放在床上,平摊在我身边。你是不是拿出来又忘了放回去了?你是不是连什么时候把它拿出来的都忘了?你那记性可糟糕了,只有鬼知道你每次撒完尿是怎么记得把那话儿放回裤子里的。你70年代抽的那些个大麻现在可发挥作用了。你大清早折腾死人的东西干什么?”
如果那套西服真的不在橱柜里,那肯定是它自己跑出来了。把真相告诉乔治娅没有半点好处,所以他什么也没说,假装正在专心整理书籍。
裘德绕到书桌后面,弯腰拾起摔在地上的带框铂金唱片,玻璃框子已经摔碎,里面的唱片也裂开了缝。他把唱片取出来,把玻璃框扔进垃圾篮,碎玻璃“哗啦”一声倒进去时,倒有点音乐般的感觉。他从裂缝处把唱片撕成几块——这张唱片的名字叫《快乐流氓林奇》——然后塞进垃圾篮,塞进去时唱片上凹凸的小槽闪闪发光。接下来该做什么呢?他想了半天,认为一个头脑清醒的男人应该亲自去看看那套西装在哪里。他直起身,转过脸来看着她。
“走吧。你应该再躺会儿。瞧你这鬼样儿。我去把西服拿走,然后把你弄上床休息。”
他把手放在她的胳膊上,但她抽了出来。“我才不呢。整个床都被它染臭了,床单上到处是味儿。”
“换套新床单不就完了,”他说着又握住她的胳膊。
裘德扳着她的肩让她转过身,拥着她走进走廊。那个鬼魂就坐在走廊中间靠左边的安乐椅上,低头沉思。一束早晨的阳光洒落在他腿的位置上,接触到阳光的那截腿消失了,这使他看起来就像从战场上下来的残疾军人,从大腿中部开始,裤管仿佛空空如也。隔着阳光,他的那双铮亮的黑皮鞋却出现了,露出鞋面的还有穿着黑色短袜的脚踝,大腿和脚踝之间的那截空间,唯一可见的就是椅子的四条木腿在阳光下反射出金色的光芒。裘德一看到他,马上就把目光移开,不愿意看到他,甚至不愿意想到他在那里。他用眼角的余光瞟着乔治娅,看她有什么反应。她却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木偶般靠在裘德身旁往前走,她显然还昏昏沉沉的,没有从睡眠中清醒过来。裘德很想叫她抬起头来,想知道她是否也能看到鬼魂的存在,但他却不敢吭声,生怕那鬼听到声音会朝他看过来。
这个想法真是奇怪,如果他们从它面前经过,鬼魂怎么可能注意不到呢?裘德说不清原因,他只固执地认为,只要他和乔治娅动作很轻,就能悄悄从鬼的身边走过去而不被发现。鬼魂的双眼紧闭,头垂得很低,下巴几乎要挨到胸口,这样看来,他就是一个普通的老人,在早晨的第一缕阳光中沉沉睡去。只要一直这样,裘德倒也不介意他的存在。不要惊扰他,不要吵醒他,不要让他睁开眼睛;上帝保佑,一定不要让他睁开眼睛。
他们走得更近了,乔治娅仍然没有朝鬼的方向看。她闭上双眼,把头轻靠在裘德的肩膀上。“你干嘛一大早就把工作室弄得乱糟糟的?你在里头大喊大叫什么?我好像听到你在吼什么呢。”
他命令自己不往鬼的方向看,可怎么努力也控制不住。鬼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头微微往一侧偏着,脸上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仿佛正在想什么开心的事,或者正在做着美梦。看起来鬼没有听到她说话。此刻,裘德的脑子里涌起一个不清晰的、不成形的想法,他觉得鬼那样闭目侧头,并不是在熟睡,而是在仔细听,听关于他自己的信息。也许,他在等,等着裘德他们承认他的存在,然后他就会用自己的方式承认裘德的存在。他们已经快走到他的面前,马上就要从他旁边经过了,裘德抱紧乔治娅,把身体努力地靠近她,不想碰到他。
“就是你的叫声把我吵醒的,然后我就再也睡不着了,因为到处都是臭味——”她轻咳一声,抬起头,眯缝着蒙胧的睡眼朝卧室门口看了一眼。她仍然没有注意到鬼魂的存在,而他们当时就在他的面前。她突然紧走几步,站住了,“你把那套西服扔了,不然我不回卧室。”
他的手从她的肩头滑下来,捏住她的手腕,紧握着把她往前推。她疼得直嚷,一边吵着一边要挣脱他的手。“该死的,你干嘛?”“快走,”他说,语气里透露出打心眼的怜惜。
裘德把目光再一次投向鬼魂,此时,他也正抬起头来,眼睛骨碌着睁开了。他的眼睛,是一团黑乎乎、乱糟糟的东西,仿佛是孩子用魔术变色彩色笔——真正有魔力,可以在空气中画图的那种——胡乱在他脸上的涂鸦。只是那涂鸦的线条在蠕动,是令人作呕的蛆虫纠缠着,绕成一团。
裘德推着乔治娅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她一边用力挣扎着想摆脱裘德的掌握,一边大声抱怨。到了卧室门口,裘德回头,看到鬼已经站了起来,他的双腿离开了阳光的照射,恢复了完整的样子,他穿着黑色长裤,裤子上有深深的折痕。鬼垂下右臂,手心朝下,一个东西从他手中跌落下来,是一个银吊坠一个又弯又薄的刮胡刀片,亮得如同一面反光的镜子,吊坠连着的是一条金链子,仿佛爱伦·坡诗中描写的孩子过家家时用的玩具钟摆。金链子的那端挂在鬼魂手上戴的结婚戒指上,吊坠就是他的终身伴侣般。鬼魂好像知道裘德正在观察他,他干脆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他麻利地将掉在地上的坠子收起来,动作娴熟得如同一个孩子正在玩溜溜球,弯曲的刮胡刀片听话地被他紧紧地攥在手里。
看到这一幕,出于恐惧的尖叫眼看就要冲出裘德的喉咙,他一把将乔治娅推进卧室,砰得把门在身后关上。
“裘德,你在搞什么鬼?”乔治娅终于挣脱他的掌握,跌跌撞撞从他身边逃开。
“闭嘴。”
她扬起左手打他的肩膀,然后又用上右手,准备左右开弓。她的右手大拇指已经感染了,这一打正好碰到痛处,她哀号着住了手。
他仍然紧紧抓住门把手,把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地听。一片死寂,裘德轻轻把门拉开,从缝隙里往外看,如果鬼魂正手握刮胡刀片站在门口的话,他准备随时把门迅速地关好。
走廊上却空空如也。
他闭上眼睛,关上门,前额贴在门上,深深地吸入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被汗水浸泡过的脸此刻粘乎乎的,他抬起手正准备擦一擦时,有东西冰冷、尖利地擦过他的脸颊,他睁开眼睛,看见自己手中正握着鬼魂的那个扭曲的刮胡刀片,蓝色的钢质刀锋刚好照出他瞪大的双眼。
裘德大叫一声,刀片随声落下,往地面看时,它却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