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2)

开往天堂的火车 作者:慕容余华


夕阳如血,心如撞兔,我开着我那辆破拉达,沿着中山路向富丽华大酒店驶去,又仿佛去赴一场生死离别的约会。我把车停在富丽华大酒店身后的胡同里,在后视镜里看看自己那副颓废的形象,不禁长长地哀叹了一声。

依旧疯狂,依旧疯癫,只是心境不同,当疯狂过后,两个疲惫的身躯精疲力竭地拥抱在一起。面对闷闷不乐的我,伊然转身俯在我的脸上对我说:“你看看你,弄那脸子给谁看?跟死了祖宗似的。志豪,你放心,我不是去下海做鸡做小姐,我是要嫁人,嫁给万国集团的老总唐大力,你说我嫁给唐大力有什么不好?我需要的,他能满足。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我爸下岗了,我妈她一个农村妇女,身体一直病病恹恹常年吃药……你让我怎么选择?不是我打击你,你能为我解决眼前的困难吗?”

“我现在是不能解决你眼前的困难,但那你也不能嫁给唐大力呀,唐大力是什么人物?说白了唐大力就是一个流氓无赖,当年只不过是老虎滩的一个小流氓小混混。唐大力靠什么起的家?靠欺行霸市,靠收保护费。欺男霸女,坑蒙拐骗,吸毒嫖妓……唐大力,唐大力他什么勾当没干过?说白了唐大力就是一个黑社会!”

“志豪,我知道我的这个决定对你打击很大,但你也得站在我的角度替我想想。我知道唐大力这个人是不怎么样,但那都是过去。毛主席他老人家不是说过嘛,犯错误不要紧,只要改了就是好同志。现在的唐大力不是过去的唐大力,人家现在是堂堂正正的万国集团的老总,再说他现在对我挺好的,我嫁给他有什么不好?”

“哼,连毛主席的语录都用上了,有学问呀。好好好,你嫁给唐大力很好,唐大力对你也很好。你就没想想唐大力为什么对你好?还不是看上你现在有几分的姿色?等你花容渐逝,满脸褶子,唐大力还会喜欢你吗?”

伊然一副很无所谓的态度。“谁能知道未来会怎样?我不求别的,只要唐大力现在对我好就行,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我不屑地挖苦道:“哼,你这要求也不高呀?”

“志豪,我已经决定了的事,你不要再说了。男人骗女人上床,女人骗男人结婚,自古就是这个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婚姻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吗?跟谁睡不是睡?”

伊然居然有这样低级的想法,我还能说什么?

我知道我渺小得如同一只蚂蚁,我也清醒地知道我无法改变伊然,就像无法改变一条河流的方向一样。

现在,唯一能向伊然表达的就是我那一钱不值的情绪。

我灰丧着个脸,没有底气没好气地说着一些对伊然来说无关痛痒的讽刺话:

“唉,完喽完喽……伊然,不是我说你,你这个决定太没创意了,你不嫁给我也没有关系,要嫁的话,嫁不上比尔·盖茨、李嘉诚、杨振宁这样的,你也得嫁个万达集团老总王健林、实德集团老总徐明这样的,再不你嫁给郊区暴发户也行呀。嗯,你说你嫁给谁不好?你偏偏要嫁给唐大力。伊然,你不觉得唐大力的档次也太低了吗?唐大力除了能给你金钱外,还能给你什么?能给你爱情吗?你这辈子就不觉得委屈自己吗?”

伊然猛地转过身,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地说:

“你就知道跟我讲爱情,爱情——爱情——爱情多少钱一斤?”

这是什么话呀?还有点儿人味吗?

我目光呆滞出神地望着天花板,如丧考妣。

伊然不爱听我跟她讲道理,但我还是想把肚子里的话说出来,于是便麻木地说:“再下去一百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知道爱情是什么玩意儿了,那时候恋爱的人都会这样说:我们的钱情真伟大!”

其实,我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就渐渐生出一丝惭愧,甚至悲哀,以致有了恨不能从楼上跳下去的欲望。说白了,都是因为自己无能嘛,如果我也创下唐大力那份家业,伊然还能嫁给唐大力吗?

我背对着伊然静静地躺着,等待伊然劈头盖脸愤怒地还击。但这时,伊然突然从身后搂着我的脖子,语音袅袅地安慰说:“志豪,你一个大老爷们,别跟我们女人一样,小肚鸡肠,想开点儿,嗯——再说我虽然身在唐大力那里,但心在你这里。这,你还不明白吗?”

听完这句话,我在心里不禁暗想,说这话骗谁呀,我又不是三岁孩子,身子都被别人占去了,还扯淡什么心?靠,明摆着想让我做“情况”呀?

我没好气地回敬道:“现在流行一个词叫什么优化资源配置,伊然加上唐大力,就等于优化资源配置!”

伊然听我这样评价她的婚姻,好像是真的生气了,她转过身冷冰冰地说:

“你还算是个男人吗?对得起下面长的那个把儿吗?一点儿肚量都没有。”

我在心里想,哼,跟我讲道理,小样儿,就你那点儿智商,也知道什么叫做肚量?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哪个有血性的男人能咽下这口鸟气?

八年抗战,日本鬼子都被打跑了,而我八年的爱情就像风一样飘然而去。

伊然在浴室洗澡。我躺在舒适的席梦思床上,不禁想起明哲对我说的一句话。

当年,我跟明哲、汪大维、江雪几个哥们儿在大学时就好得穿一条裤子,人称“四人帮”。明哲说话口无遮拦,他对我和伊然的爱情这样评价:“一对性欲男女,不过是为了在一起耍个流氓。”

对明哲这样低俗地评价我和伊然的爱情,我大为不屑。两个人在辽师附近一家叫快乐老家的饭店酒桌上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星子四溅,还差点儿动了手,要不是汪大维和江雪拉架,我和明哲肯定打个头破血流。

现在回过头来想想,八年的历程为明哲这句话做了一个完美的注释。

誓言,承诺,纯属扯淡。

爱情,注定有两个答案。

一个叫“永远”,在童话里;一个叫“背叛”,在现实里。

2

“上帝抛弃你的时候,也是关照你的时候,上帝不让你得到爱情,就会让你去滥情。”这话是明哲说的。这些天,我

突然发现明哲说话神神道道的,就像一个预卜未来的预言家。在以后的青春岁月里,这句话是否还被验证?

伊然走的时候,我已经迷迷糊糊地徜徉在睡梦的边缘,我感觉到伊然的娇唇在我的额头轻轻地吻了一下,我没有睁开眼,但我还是隐约听见那扇门在伊然的身后轻轻地“嘭”的一声关上了。

门的这一边是心碎的伤痛,门的那一边就会轻松吗?

此刻,我的身上还留着伊然的体温,还有淡淡的香水味道。

这就是最后的告别吗?

我立时觉得自己空虚得就像一个没有血脉没有内脏没有灵魂的尸体。

我起身到卫生间胡乱地洗了把脸,手里拿着那辆破拉达的车钥匙,下了电梯向大门走去,擦肩而过的是一对对勾肩搭背表情暧昧年龄不相称的男女,我耸耸肩,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态,仿佛世界已经被我洞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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