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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哀笼罩了一切。
花圈,黑纱,低沉的音乐,气氛悲恸得令人透不过气。
郑达远静静地躺在花丛中,鲜花四周是墨绿的松枝,还有刚刚从腾格里运来的沙枣花和红柳枝,松枝的清香缭绕在大厅里,沙枣花的芳香扑鼻。
天下着小雨,这是西北难得的雨天,雨丝绵绵,像断肠人的泪,穿透人的心霏。
大厅里挤满了人,所里和院里的领导都来了,院士、研究员、研究生、还有生前友好,全都一个表情。沉默,震惊,追思。工作人员在分发白花,纸做的白花呈鸽子状,佩戴在胸前,就让人感觉心被一个灵魂紧紧揪住了。
年仅六十五岁,还没来及退居二线,却突然倒下,多么可怕!
社科院通往大街的巷子里,一拨一拨的人往这赶,细雨打在他们身上,淋湿了他们的头发,也打湿他们的眼。他们有的手捧玫瑰,有的掬一束康乃馨,更多的,却是普通的沙枣花和样子有点丑陋的红柳。
这个城市被来自沙漠的植物熏染了。
进来的全是北方学院的学子,他们自觉地站在大院里,淋着雨,心情沉重地缅怀恩师。
江长明躲在角落里,高大的身材站得笔直,目光接近灰暗,忍不住的悲痛在涌。他没想到,他怎么能想到呢?
九点十分,追悼会开始。主持仪式的是院士、沙漠所副所长龙九苗,一个看上去有点憔悴的男人。60岁,秃顶,戴副眼镜,身体偏瘦,大约是患糖尿病的缘故。算起来他也是江长明的老师,当年进沙漠所,就是龙九苗带的他,一晃十几年过去了,江长明对这个男人的敌意还没消逝。不,不是敌意,江长明也说不清是什么,总之他对龙九苗没有好感。
龙九苗站在话筒前,微微倾首,向死者鞠了一躬。看得出,他很悲痛,这悲痛跟龙九苗平日的感情不一样,江长明认为他是真实的,面对一个突然倒下的生命,又那么优秀,那么年轻,谁的心都会被震憾。是的,江长明始终认为郑达远是年轻的,精力充沛,神思敏捷,执着起来跟年轻人一样,怎么能说老了呢?
龙九苗的声音略略嘶哑,扯着一丝血,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把所有人都击倒了。他向凭吊者通报了参加追悼会的领导,江长明这才得知副省长周晓哲也来了。他抬起头,果然看见年轻的周晓哲跟院长站在一起,一脸默然,仿佛弄不清眼前发生了什么。
周晓哲身边,师妹林静然一袭黑衣,头发绾在头顶,扎成一个髻,别一朵黑花。眼睛遮在墨镜后面,江长明看不清里面的内容。凭感觉,江长明能感受到那双眼里的悲痛来,甚至能感觉出她的身体在剧烈地发抖。
静然现在是副省长周晓哲的秘书,她是在一次公开选拔中跳出沙漠所的。
院领导致追悼词。
仿佛一场风,从沙漠深处卷来,轰隆隆一片,天眨眼间黑了,江长明有点支撑不住。
雨还在下,学子们的衣服全淋透了,雨水从他们青春的脸上哗哗流下,跟无言的泪水和在一起,流进一条思念的河里。
江长明动了动身子,他的半个身子已让雨水打湿了。
“郑达远的一生是不平凡的一生,是为中国治沙事业做出杰出贡献的一生。”院领导的声音低沉有力,字字句句砸在凭吊者心上。有学子忍不住哭起来,哭声穿过雨幕,落在大厅里,引得不少人抹泪。
遗体告别仪式开始,低沉悲吟的哀乐声里,林静然轻挽着周晓哲,向郑达远告别。另一边,师母叶子秋静静的,她的悲痛全压抑了,或是遗忘在某个地方。得知丈夫住院的那一刻,她就成了这个样子,木木的,没有表情,没有泪水,看上去倒像是很能挺住。其实她自己就跟做梦一般,或者说是演戏,真的,好长时间,她都从这种感觉里出不来。一个人不能由着性子发泄自己的痛,不能喊出自己的不平、委屈还有意识深处的忏和悔,甚至不能扯开嗓子哭上两声……
女儿沙沙一双手紧紧抓着母亲叶子秋的胳膊,不让她猝然摔倒,或是忽然间疯狂。这是很难得的一幕,江长明的记忆里,沙沙似乎从来没跟母亲这样密切过,她们母女更多的时候像是冤家,吵得不可开交时,也只有江长明能让她们安静下来。不过有时候,沙沙也能乖几天,那一定是有什么事求着叶子秋。
顺着黑纱轻裹着的修长手臂,江长明看到沙沙美丽的脸,尽管被深深的悲痛笼罩,可依然那么亮眼。只是此时,这张美丽的脸却是另番色泽,一对黑色的眸子似乎盛进了世间所有的悲,此刻正静静地凝着落雨的天空,使她整个人显得幽远、神秘,像是躲在幕后……
直到周晓哲走过来,握住她冰凉的手,她的目光才动了动,仿佛从一个遥远的梦中回来。周晓哲的眼神在她脸上有一刻的缥缈,林静然捕捉到周晓哲细微的眼神,轻轻一挽,不易察觉地将周晓哲引到一边。更多的人走过来,一一握住她的手,同样的语言,同样的悲恸。她的身后,母亲叶子秋像石蜡一样,不知道眼前发生着什么。
林静然走出大厅,猛地就望见江长明,她有片刻的愕然,脑子在瞬间偏离开应该保持的轨道,险些丢开副省长,朝江长明奔过去。幸好司机打着伞走过来,将她从失神中牵回。江长明一直盯着里面,两人目光并没碰上,这使得林静然有了一种恍惚,坐在车上她还不停地问自己,会不会看错,他怎么突然回来了?
告别的人还排着长队,没等那只手闲下,江长明便果断地掉转头,走出院子。他实在没有勇气走上去,跟她说一声保重或是节哀之类的废话。
雨越下越大,风卷着雨点,劈面打来。天公似乎也动了情,为这不该走的人落泪,江长明抹了把脸,忽然就看见雨巷里的两个人。
跪着的是个乡下女人,五十多岁的样子,怀抱一束沙枣花,花叶已让雨打落到地上,米粒似的花蕊也飘浮在水中,江长明闻到一股浓郁的沙枣花香。女人跪得很虔诚,江长明在乡下看到过这样的长跪,可那都是妻子跪给死去的丈夫的,她怎么也用这样的长跪?
年轻那位站在边上,大约不忍中年妇女这样跪,样子有点急,看到江长明,越发窘了。想拉中年妇女起来,中年妇女却哇一声哭开了。
那是来自乡下的哭,嘹亮而悲绝,一下把街巷的空气扯紧了。
年轻女子急得想捂住那张嘴,不想竟让那哭给感染了。眼泪哗地喷出来,悲情像决了堤的水,滚滚而泄。
雨雾中,江长明终于认出中年妇女,时光真是能催人啊,多年不见,她竟老得这样快,老得他都不敢相认了。有那么一刻,他想走过去,搀起她,或者应该扶她到灵前,让她扎扎实实哭上一场。可街巷里又过来几张熟悉的脸,江长明慌忙走开了。
一连几天,江长明都窝在家里。银城的天气故意跟他作对,细雨刚过,狂热便袭来,天气闷得人透不过气。
没有人知道他回来,大家都以为他还在美国,他庆幸那天没被他们看到,这才有了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