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之重要,还可以从现代文的“习惯”中来了解。历代注疏家多把精力花在“学”上,《论语》中论“学”确实也比较多,结果对“习”有所忽略。这里,我不妨就亚里斯多德的相关论述,讲一点个人的体会。中西古典学术之间,相通之处甚多。我读古希腊哲人的著作,如柏拉图、亚里斯多德等等,脑海里常常出现孔子的影子。我想孔子如果真有机会和柏拉图、亚里斯多德等等贤哲聚谈,肯定会有“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之叹。我们如今放着种种便利,很容易接触柏拉图、亚里斯多德的著作,如果读《论语》时对这些视而不见,实在是辜负了“好学”的孔子。
亚里斯多德在他的两部《伦理学》中,细致讨论了美德的两种形式:智和德。他认为,要达到这两种美德,都非要通过学和习不可。在他看来,人的素质潜力有不同。有人是美德的材料,有人不是。但是,即使对于是美德材料的人而言,美德也不是与生俱来的。就智而言,要达到任何一个领域的智,比如成为一个智者,或者雕塑家,都必须进行长期严格的专业学习和训练,否则技艺无从而来。就德而言,仅仅明白是非是不够的,道德上的完美需要通过“道德习惯”来培养和发展。在这种“道德习惯”中,人最终可以达到幸福或者充实的生活形态。这在孔子那里,就是“乐”,在亚里斯多德那里,则叫eudaimonia。这种“道德习惯”,和“学而时习之”或者曾子接下来讲的“吾日三省吾身”是非常接近的。通过这种习惯发展出来的美德,使你会本能地对突然面临的挑战做出正确的反应。孔子后来说:“吾十有五而有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而不踰矩。” 在这里,他把“从心所欲而不踰矩”看成是他所达到的人生最高境界,比“知天命”还重要。这里的“从心所欲而不踰矩”很类似于亚里斯多德的eudaimonia,即一种充实幸福的生活形态,是人类生活的目标。如前所述,到达“知”的境界,关键的一个程序是“学”,而要达到“从心所欲而不踰矩”,恐怕“习”要更重要些。这也是我为什么特别强调“习”的原因。
总之,在孔子这里,“学习”是一个高度理性化、操作化的过程,一点也不神秘。孔子讲“学”、讲“习”,但很少讲“悟”(比如在“吾十五而有志于学”那章,细述自己的心灵经历,不提一个“悟”字)。“悟”是一种宗教经验,而孔子思想则有“去魔化”之倾向,躲开“怪、力、乱、神”。他即使讲“思”和“省”,也是在“学”和“习”的框架中进行的。“学习”是教育加训练,不是祈祷,不是打坐。孔子及其门人能把“学习”作为自己的志业,在那个时代有特别的意义。这一点,对照“绝圣弃智”的老子就能比较容易地了解。在老子看来,乱世的根源,苦难的种子,都是因为人变得聪明了、狡猾了,知道挖空心思占别人的便宜了。换句话说,人更“好学”了,也就学坏了。不比过去,人们只凭着本能活着,彼此无扰,和自然秩序为一体。所以,老子要回到“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小国寡民”的自然状态。孔子的“学而时习之”,则表述了相当积极和进取的人生。
综上所述,此句大致可以平淡地译为:“学习而不断地操练,难道不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吗?”这里需要指出,古人有把“时”解释为特别的时辰者。比如《说文》就说“时,四时也。”《王制》讲“春夏学诗乐,秋冬学书礼。”更有说“时是日中之时”者。那么,“时习之”是否是指某种定期的仪式化的学习行为呢?这虽然不可考,但可能性还是很大的。曾子说“吾日三省吾身”,就非常有规律。儒家的修身其实非常严格,有着近乎仪式化的节奏。这大概也是儒家最接近宗教的地方。可惜,这种仪式化的修身,对现代的中国已经是很陌生了。
把“学”和“习”合为一体,形成习惯甚至仪式性的节奏,并自得其乐,是孔子在这里的基本教诲:懂得一件事情还不够,还必须反复操练,必须把懂得的东西融入自己生活的韵律之中;否则就是自以为懂了,真到应用时才发现没有掌握,用我们中学老师的话说,就是学到的东西“还没有成为自己的”;或者懂了的东西和自己真实的生活不发生关系,懂了也没有意义。这一点,从事过竞技训练的人都知道:你即使把动作要领理解得非常透彻,但不经过长时间的训练,还是掌握不了,“懂了”的东西和你的竞技生涯也就不会发生太大关系。我一位上过体校篮球专业的朋友告诉我:美国的篮球明星迈克尔·乔丹并不神秘;他的一位同学,已经把乔丹的上篮动作琢磨出来了。我听后不禁失笑:琢磨出来有怎么样?你场上用一个给我看看!琢磨出来是“学”的过程。但是,学而不习,学了也没有用。所以,“学”虽然是达到“知”的必经程序,但也仅是程序之一,中间还要经过“习”,那就是训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