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自周代以来,可谓是以孝立国。有子这段话,典型地体现了以孝立国中“私德”和公共秩序合一的政治哲学。在初民时代,“私德”与公共秩序的合一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因为当时人们聚族而居,其政治共同体常常就是一个扩大的家族集团或几个家族的联盟,说白了就是一个家。而人又是经验的动物。他们理解政治秩序、寻求把自己和别人联系起来的纽带,就必须从自己亲身经验过的私人感情开始。
不过,父母兄弟之间的感情并非唯一的私人感情。恋人之间的感情,也是一种非常牢固的私人感情,也可以用来作为政治秩序的基础。我曾考述古希腊的同性恋和雅典民主政治的发展,把同性恋中的“男同志”算入“民主之父”,也正是此意。请看我专文的论述(薛涌:2006, 1; 2006, 2.)。下面不妨引用过去写的一篇小文,《孔子的孝与柏拉图的爱》,作为本章之评论:
简单地说来,中国自古是个“纵式社会”,人分上下,位有高低。政治、社会层面是如此,心理、感情层面也不例外。人与人之间,一般都是纵式的关系。横向、平等的人际关系不能说没有,但这种关系,不论是从政治上、社会上,还是文化上,都不受鼓励。西方的社会几乎从一开始就是个“横式社会”,人与人是平等的。因此人生在世,必须学会和人平等相处。这当然不是说西方没有等级。相反,在相当一段历史时期,西方社会的等级似乎还更森严。如欧洲的中世纪等等。但是,你仔细分析就会察觉,人家那里的许多纵式的等级结构,还是以横式的文化价值为根基的。举个简单的例子,缔造了罗马帝国的奥古斯都大帝,他不是自称皇帝,而是princeps,意思是第一公民或公民的头领。这个词后来演化为prince,也就是王或王子的意思。有人甚至认为这个字和现在的president即总统还有语源上的关系。可见,人家称王、当皇帝,最初也是从做公民开始的。奥古斯都并不仅要这个名字,行为上也以公民作为包装。他征服世界后,用从外面(特别是奇富的埃及)掠夺的财富大兴土木,吹嘘自己把罗马从一个砖砌成的城市变成了大理石的城市。但是,当他建设奥古斯都公共广场时,因为不能说服个别土地所有人(即我们所谓的“钉子户”)卖出所需的地来,竟宁愿把广场的一角修成不对称形。这比起我们现在的拆迁还是文明多了。其实后来等级森严的欧洲封建时代,也有所谓圆桌骑士,即大家不分高低,平时议事,围着圆桌而坐,以示平等。
有人也许会说,这样比不公道。中国传统的社会才更平等。比如科举,谁都可以考,谁考过了就有当官的资格,不看身份。其实,这不过是国家把确立身份的权力从社会那里抢到自己手中而已。在科举中,通过什么考试就有什么身份。这从纳税到当官的资格上都能体现出来。只是这个等级不能由社会来规定,而是要由国家来规定。不像欧洲,社会规定人的身份的权威特别大,国家的权威反而小。也正是因为如此,一些看似比中国等级森严的社会,在许多方面比中国更为平等。
且以日本为例。都说日本是个等级社会,或中根千枝所谓的“纵式结构”。但看看日本的草根社会,许多平等的因素在中国传统中是很难找到的。比如从中世开始的所谓“一揆”,就是地方的武士或农民为了同一目标的结盟。“一揆”的意思大致是“同心”、“一致”。在这样的组织中,成员非常平等,盟约签署时有严格的格式:中间画一个大圆圈,大家围绕圆圈签字。看这样的文书,你根本不知道谁是首领。后来江户的幕府政权建立了严格的等级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