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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矿工》的人性观

村上春树论:精读《海边的卡夫卡》 作者:(日)小森阳一


《矿工》的人性观

大岛与卡夫卡少年的对话,明确提示着《矿工》叙述者的人性观,构成了《海边的卡夫卡》的一个隐喻。《矿工》叙述者的人性观主要体现在如下内容中:

……人的性格每一刻都在变化。变化是自然而然的,在变化之中便会出现各种矛盾,也就意味着人的性格中存在着诸多的矛盾。充斥了矛盾的结果,有性格与没有性格也就成了一回事。(《潄石全集》第三卷《虞美人草·矿工》,岩波书店,1966年)

《矿工》叙述者即主人公青年,为夹在“两个少女”中间的恋爱和结婚的三角关系所困扰,自杀未遂之后选择了独自“逃亡”的道路。他漫无目的地从东京径直向北方行走。小说《矿工》的这一基本框架,与卡夫卡少年在十五岁生日那天离家出走踏上四国之旅,这个在周围人看来属于失踪或人间蒸发的情节相吻合;另一方面,也与杀害琼尼·沃克之后中田所经历的旅程相对应。可见,《矿工》这部小说明显起到了将卡夫卡少年的故事与中田的故事,这两个虽平行展开却全无关联的故事结合到一起的作用。

《矿工》叙述者的一贯立场是“完整的性格并不存在”。夏目漱石的研究者将叙述者的这种立场称为“无性格论”。叙述者将矿工体验的每一记忆中一个个瞬间发生的事件,像慢镜头回放影像一样逐一进行微分式的分解,于是,将每一个瞬间前后的感受与思考的差异甚至“矛盾”都展示得一清二楚。我们平时称为性格与个性,即作为一个人的personality(人格)加以认识的,是一个人在时间与空间上都保持了一定连续性的独特的情感与意识活动。而《矿工》叙述者,却将每一个瞬间毫无连续性的、零散的感受甚至“矛盾”都主动暴露了出来。

《矿工》叙述者将自己缺乏一贯性的情感、意识的方式和取向,进行了执著的微分式的叙述。所以,叙述者的这些回想,已经构成了一个“性格分裂者”自我分析式的告白。但是饶有趣味的是,当叙述者将自己过去的情感与意识的“矛盾”和摇摆转化为语言的时候,就正在进行叙述的此时此刻而言,通过他将“矛盾”加以语言化表述的一贯性的行为实践,他的自我反而获得了一种独特的统合。

也就是说,在对“矛盾”与“性格分裂”的叙述行为得以实践的现在进行时的状态中,反而构建出了叙述者自己堪称为personality的性格与个性。因此,对于过去每一个瞬间的微分式的准确记忆与回想能力,却将一个与“性格分裂”者截然相反的,具有坚定的内省式自我意识的个体存在展现于读者面前。在对《矿工》的文体进行重新分析之后,我们便会认识到,正是基于记忆的一贯性所构成的空间与时间上的连续性,才是我们称其为性格与人格或自我及personality的基础。

然而,《海边的卡夫卡》中的卡夫卡少年和中田却彻底丧失了记忆的回想能力。并且,通过销毁佐伯写下的“三本文件”的方式而表现出对于记忆的勾销与抹杀,恰恰是《海边的卡夫卡》与《矿工》决定性的不同之处。甚至可以认为,二者的这种决定性的不同和对立,是有意被突出强调出来的。

现实中卡夫卡少年身穿的T恤衫上沾染了“别的什么人流的血”(76页,黑体为小说原文所标示),他对于这一事实虽有认识,但却彻底失去了如何染上血迹的记忆。而从小学四年级起便丧失了记忆的中田,则像梦中发生的事件一样,保持着对杀害琼尼·沃克的记忆。由奇数章和偶数章各自通过不同的章节谱系平行展开的两个故事,在读者的意识中叠合起来。于是,卡夫卡少年背负的弑父由中田代替行使的幻影,支撑了《海边的卡夫卡》中俄狄浦斯神话式的叙事结构。在这一结构中,通过消除事件重要组成部分之记忆的方式,令对现实世界的认知与由梦境构成的虚幻世界之间的界线模糊不清,直至最终消失。正是在现实与梦幻间毫无媒介的结合之中,衍生出了与《矿工》相对立的《海边的卡夫卡》的故事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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