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6 回忆汤用彤先生(2)

我的先生朋友们 作者:季羡林


在南京做了一个夏天的“流动人口”。虽然饱赏了台城古柳的清碧,玄武湖旖旎的风光,却也患上了在南京享有盛名的疟疾,颇受了点苦头。在那年的秋天,我从上海乘海轮到了秦皇岛,又从秦皇岛乘火车到了北平。锡予先生让阴法鲁先生到车站去迎接我们。时届深秋,白露已降。“凄清弥天地,落叶满长安”(长安街也),我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凄凉中有欣慰,悲愁中有兴奋,既忆以往,又盼来者,茫然懵然,住进了几乎是空无一人的红楼。

第二天,少曾(阴法鲁号)陪我到设在北楼的文学院院长办公室去谒见锡予先生,他是文学院长。这是我景慕多年以后第一次见到先生。把眼前的锡予先生同我心中幻想的锡予先生一对比,当然是不相同的,然而我却更爱眼前的锡予先生。他面容端严慈祥,不苟言笑,却是即之也温,观之也诚,真蔼然仁者也。先生虽留美多年,学贯中西,可是身着灰布长衫,脚踏圆口布鞋,望之似老农老圃,没有半点“洋气”,没有丝毫教授架子和大师威风。我心中不由自主地油然生幸福之感,浑身感到一阵温暖。晚上,先生设家宴为我接风,师母也是慈祥有加,更增加了我的幸福之感。当时一介和一玄都还年小,恐怕已经记不得那天的情景了。我从这一天起就成了北大的副教授,开始了我下半生的新生活,心中陶陶然也。

我可绝没有想到,过了一个来星期,至多不过十天,锡予先生忽然告诉我:我已经被聘为北京大学正教授兼新成立的东方语言文学系系主任,并且还兼任文科研究所的导师。前两者我已经不敢当,后一者人数极少,皆为饱学宿儒,我一个三十多岁的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伙子,竟也滥竽其间,我既感光荣,又感惶恐不安。这是谁的力量呢?我心里最清楚:背后有一个人在,这都出于锡予先生的垂青与提携,说既感且愧,实不足以表达我的心情。我做副教授任期之短,恐怕是前无古人的,这无疑是北大的新纪录,后来也恐怕没有人打破的。我只能说,这是一种恩情,它对我从那以后一直到今五十多年在北大的工作中,起了而且还在起着激励的作用。

但是,我心中总还有一点遗憾之处:我没有能成为锡予先生的授业弟子。往者已矣,来者可追。大概是1947年,锡予先生开“魏晋玄学”这一门课,课堂就在我办公室的楼上。这真是天赐良机,我焉能放过!解放前的教授,相对来讲社会地位高,工资收入丰,存在决定意识,这样就“决定”出来了“教授架子”。架子人人皆有,各有巧妙不同,没有架子的也得学着端起一副拒人的架子。我自认是一个上不得台盘的人,有没有架子,我自己不得而知。但是,在锡予先生跟前,宛如小丘之仰望泰岳,架子何从端起!而且听先生讲课,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在当时,一位教授听另外一位教授讲课,简直是骇人听闻的事。这些事情我都不想,毅然征得了锡予先生的同意,成了他班上的最忠诚的学生之一,一整年没有缺过一次课,而且每堂课都工整地做听课的笔记,巨细不遗。这一大本笔记,我至今尚保存着,只是“只在此室中,书深不知处”了,有朝一日总会重见天日的。这样一来,我就自认为是锡予先生的私淑弟子,了了一个宿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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