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9 我和济南(1)

我的先生朋友们 作者:季羡林


怀鞠思敏先生

说到我和济南,真有点不容易下笔。我六岁到济南,十九岁离开,一口气住了十三年之久,说句夸大点的话,济南的每一寸土地都会有我的足迹。现在时隔五十年,再让我来谈济南,真如古话所说的,一部十七史不知从何处说起了。

我想先谈一个人,一个我永世难忘的人,这就是鞠思敏先生。

我少无大志。小学毕业以后,不敢投考当时大名鼎鼎的一中,觉得自己只配入“破正谊”,或者“烂育英”。结果我考入了正谊中学,校长就是鞠思敏先生。

同在小学里一样,我在正谊也不是一个用功勤奋的学生。从年龄上来看,我是全班最小的之一。实际上也还是一个孩子。上课之余,多半是到校后面大明湖畔去钓蛙、捉虾。考试成绩还算可以,但是从来没有考过甲等第一名、第二名。对这种情况我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但是鞠思敏先生却给了我极其深刻的印象。他个子魁梧,步履庄重,表情严肃却又可亲。他当时并不教课,只是在上朝会时,总是亲自对全校学生讲话。这种朝会可能是每周一次或者多次,我已经记不清楚。他讲的也无非是处世待人的道理,没有什么惊人之论。但是从他嘴里讲出来,那缓慢而低沉的声音,认真而诚恳的态度,真正打动了我们的心。以后在长达几十年中,我每每回忆这种朝会,每一回忆,心里就油然起幸福之感。

以后我考入山东大学附设高中,校址在北园白鹤庄,一个林木茂密,绿水环绕,荷池纵横的好地方。这时,鞠先生给我们上课了,他教的是伦理学,用的课本就是蔡元培的《中国伦理学史》。书中道理也都是人所共知的,但是从他嘴里讲出来,似乎就增加了分量,让人不得不相信,不得不去遵照执行。

鞠先生不是一个光会卖嘴皮子的人。他自己的一生就证明了他是一个言行一致、极富有民族气节的人。听说日本侵略者占领了济南以后,慕鞠先生大名,想方设法,劝他出来工作,以壮敌伪的声势。但鞠先生总是严加拒绝。后来生计非常困难,每天只能吃开水泡煎饼加上一点咸菜,这样来勉强度日,终于在忧患中郁郁逝世。他没有能看到祖国的光复,更没有能看到祖国的解放。对他来说,这是天大的憾事。我也在离开北园以后没有能再看到鞠先生,对我来说,这也是天大的憾事。这两件憾事都已成为铁一般的事实,我将为之抱恨终天了。

然而鞠先生的影像却将永远印在我的心中,时间愈久,反而愈显得鲜明。他那热爱青年的精神,热爱教育的毅力,热爱祖国的民族骨气,我们今天处于社会主义建设中的中国人民,不是还要认真去学习吗?我每次想到济南,必然会想到鞠先生。他自己未必知道,他有这样一个当年认识他时还是一个小孩子、而今已是皤然一翁的学生在内心里是这样崇敬他。我相信,我决不会是唯一的这样

的人,在全济南,在全山东,在全中国还不知道有多少人怀有同我一样的感情。在我们这些人的心中,鞠先生将永远是不死的。

1982年10月12日

10 纪念一位德国学者西克灵教授

昨天晚上接到我的老师西克先生(Prof.Emil Sieg)从德国来的信,说西克灵教授(W.Siegling)已经于去年春天死去,看了我心里非常难过。生死本来是一种自然现象,值不得大惊小怪。但死也并不是没有差别。有的人死去了,对国家,对世界一点影响都没有。他们只是在他们亲族的回忆里还生存一个时期,终于也就渐渐被遗忘了。有的人的死却是对国家,对世界都是一大损失。连不认识他们的人都会觉得悲哀,何况认识他们的朋友们呢?

西克灵这名字,对许多中国读者大概还不太生疏,虽然他一生所从事研究的学科可以说是很偏僻的。他是西克先生的学生。同他老师一样,他也是先研究梵文,然后才转到吐火罗语去的。转变点就正在四十年前。当时德国的探险队在Grünwedel和Von Le Coq领导之下从中国的新疆发掘出来了大量珍贵的用各种文字写的残卷运到柏林去。德国学者虽然还不能读通这些文字,但他们却意识到这些残卷的重要。当时柏林大学的梵文正教授Pischel就召集了许多年轻的语言学者,尤其是梵文学者,来从事研究。西克和西克灵决心合作研究的就是后来定名为吐火罗语的一种语言。当时他们有的是幻想和精力,这种稍稍带有点冒险意味,有的时候简直近于猜谜式的研究工作,更提高了他们的兴趣。他们日夜地工作,前途充满了光明。在三十多年以后,西克先生每次谈起来还不禁眉飞色舞,仿佛他自己又走回青春里去,当时热烈的情景就可以想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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