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中午,摩顿森隐约听见叮当的铃声,一路西去。是运送物资的驴队!他急忙四处寻找标记道路的石堆界标,可满眼只有散乱的石块。爬过冰川侧碛锐利的边缘,面前赫然出现一道一千五百米高、完全不可能攀越的岩壁,他意识到自己错过了正确路线。摩顿森再度原路返回。这一次他强迫自己专心找路,不再抬头看那些摄人心魄的山峰。三十分钟后,他发现了一根烟蒂,然后是石堆界标。沿着依旧难以辨识的路往下走,铃声越来越清晰,却依然不见驴队的影子。
最后,在两公里开外,冰川中突起的圆石上出现一个人影。摩顿森大声喊叫,但他的声音无法传那么远。不一会儿,人影消失了。接着又出现在距离更近些的圆石上。摩顿森使出吃奶的力气放声大吼,那人陡地回头转向他,然后立刻爬下圆石,消失在他的视野中。摩顿森站在冰川中央,置身于墓碑般林立的圆石间,灰色服装满是尘泥,这样的地点、这样的穿着实在难被发现。
摩顿森已经跑不动了,只能气喘吁吁、冲冲撞撞地走向那人最后一次出现的位置。每隔几分钟他就放声大喊,声音大得每次都把自己吓一跳。终于,那人出现了,站在一道巨大冰缝的对岸,脸上的笑容仿佛比裂缝还宽。那是穆札佛,他身上还背着摩顿森巨大的背包,衬得他身形越发瘦小。他找到冰缝最窄的地方,背着四十多公斤重的背包轻松跃过来。
“吉瑞克先生,吉瑞克先生!”穆札佛大叫着,扔下背包抱住了摩顿森。像许多高山协作一样,他发不准“葛瑞格”的音。“安拉乎艾克拜尔(神是伟大的)!感谢安拉,你还活着!”
摩顿森被他充沛的力气弄得弯腰踉跄,喘不过气来——穆札佛可是比他足足矮一头,年纪却大上二十岁呢。
穆札佛放开摩顿森,开心地拍着他的背。不知是被拍下来的尘土呛到,还是穆札佛的手劲儿太大,摩顿森开始咳嗽,咳到整个身子都弯了下去还是停不下来。
“茶,吉瑞克先生。”穆札佛打量着摩顿森孱弱的身体,想出了办法。“茶能给你力气!”穆札佛把摩顿森带到一个风吹不到的小洞穴,扯下两把绑在背包上的山艾草,又从褪色的、肥大的冲锋衣口袋里,翻出打火机、小锅和盐,准备煮茶。他在巴托罗冰川做过几百次向导,连这件冲锋衣也是其中一次在路上捡到的,他知道这时候该做什么。
摩顿森第一次见到穆札佛?阿里,是跟达斯尼一起离开乔戈里峰的四个小时后。为了去看达斯尼追求了整个夏天的墨西哥女登山队员,他们徒步去了五公里外的布洛阿特峰大本营。原本只要四十五分钟的路程,他们艰难跋涉了四个小时——他们无法想象,接下来该怎么背着全副装备徒步一百多公里出山。
当时,穆札佛和他的朋友雅古刚为墨西哥登山队做完协作,正准备离开巴托罗冰川回家,两人都没有负重。他们愿意帮摩顿森和达斯尼背包回艾斯科里村,一天只要四美金。两个美国人高兴地同意了,虽然手边剩下的卢比不多,两人仍计划着下山后多给他们一些酬劳。
穆札佛是巴尔蒂族人,他们世代居住在巴尔蒂斯坦——巴基斯坦北部最贫瘠的山区。他们体型瘦小,却耐力惊人,在人烟稀少的高海拔地区具有卓越的生存能力。
意大利登山队成员法斯可?马瑞尼,1958年成功首登加舒尔布鲁木IV峰时,就对巴尔蒂人又爱又怕。他为记录这趟旅程撰写的《喀喇昆仑山:攀登加舒尔布鲁木IV峰》一书,读起来一点也不像登顶成功者的回忆录,倒像是阐述巴尔蒂人生活方式的学术论文。
“他们耍花招、爱抱怨,会让人沮丧到受不了的地步。除了身上经常带着恶臭,还有明显的土匪味。”马瑞尼写道,“但撇开他们的粗野不谈,你会发现,他们工作起来非常忠实,精神力超强,体格也很强壮。更重要的是,即使在最困难的情况下,他们也能忍受极大的痛苦和疲惫。这些双腿细瘦的小个子,天天背着四十公斤的重物在山里来去自如,不像外地人什么东西都没带,走山路前还要犹豫再三。”
穆札佛蹲在洞里,用力吹着点燃的山艾草,直到火势稳定。他长得粗犷英俊,但脱落的牙齿和终年日晒造成的干皱皮肤,让他看起来比五十多岁的实际年龄更显苍老。他开始动手准备“白玉茶”,这是巴尔蒂人日常饮食必备的一种咸奶茶。先把绿茶放进已经发黑的锡锅里煮,加上盐、小苏打和羊奶,然后他仔细刮下一块“玛尔”,也就是巴尔蒂人视为至高珍品的陈年臭酥油,再用不太干净的食指搅拌茶和酥油。
摩顿森紧张地看着。刚到巴基斯坦时他就闻过“白玉茶”的气味。那种味道简直“比法国人发明的最可怕的奶酪还要臭”,他总编造各种理由不去喝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