峡谷深处遍布尘土的阴暗,以及高挂空中、掠过花岗岩峰顶的太阳,比起柏克莱那些粉彩灰泥装饰的房屋更像是摩顿森的自然栖所。这一段时间他在美国的插曲,包括和玛琳娜渐行渐远的关系,为学校募款的挣扎与努力,以及在医院值夜班的紊乱睡眠,这一刻像是渐渐淡去的梦。而这里的岩架和峭壁则稳稳支撑着他,让他飞过绝望。
二十年前,一位名叫戴芙拉?墨菲的护士听从远山的呼唤,开始了登山之旅。她有着和伊莎贝拉?伯特同样的勇气和无畏精神,完全无视前辈探险家的建议——巴基斯坦在雪季时无法通行。严冬时节,墨菲骑在马背上和她五岁的女儿横跨喀喇昆仑山脉。
在记录这段旅程的《那里的印度河正年轻》一书中,原本文采出众的墨菲在描述这段经历时完全词穷,只能语焉不详地挤出下列文字:“所有用来描述高山景色的形容词没一个合适,事实上,连‘景色’这个词都显得可笑而不恰当。‘壮观’或‘雄伟’也无法诠释那种身临其境的感觉。那一里又一里无尽的、绵延交错的,更幽暗、更荒凉、更深沉的深谷,没有一片叶子、一根草或一丛树提醒你植物王国的存在,只有碧绿色的印度河偶尔泛出一点闪亮的白沫,为这片灰黄的悬崖和单调的陡岩峭壁,加入些微灵动的色彩。”
墨菲在马背上沿印度河缓慢行进时,曾猜测假如今后这里改建成公路,搭车旅行仍会遇到令人恐怖的情况。“在此,司机必须将一切托付给命运,”她写道,“要不然,永远无法鼓起足够的勇气驾着负荷过重、平衡很差、机械设计又不完美的吉普车在这样的路上开上几小时。只要一个小小失误,就可能连人带车飞冲到几百米下方的印度河里命丧黄泉。这条河在让人惊栗的山岩中间挤出了唯一的路,车除了跟着它走别无选择。除非是亲身经历,否则绝对无法想象印度河峡谷令人叹为观止的壮观与雄伟,穿越这条路最明智的选择就是:步行。”
在负荷过重、平衡很差、所幸机械设计良好的贝德福德卡车上,摩顿森和小山般的学校建材一起,摇摇晃晃如同风中之烛。每当卡车碾过松散的落石堆时,就会紧临深谷边缘,几百米之下是粉身碎骨的巴士外壳,安息在铁锈中。沿途的里程路标旁,可以看到白色的“英烈纪念碑”,纪念那些在岩壁上奋战时不幸丧生的“前线工作组织”筑路工人。还有成千上万的巴基斯坦士兵,自从部队被允许经此上山支援对印战争以来,他们为改善这条通往斯卡都的公路做出了巨大贡献。但由于落石和雪崩、路面年久失修、空间狭小等原因,每年都会发生几十起车辆跌入深渊的事故。
十多年后,在所谓的后“9?11”时期,摩顿森常被美国人问及,他在当地是否面临恐怖分子的威胁。“如果我死在巴基斯坦,那应该是因为交通意外,而不是炸弹或子弹。”他总是这样告诉他们,“在那里,真正危险的是山路。”
摩顿森还没搞清楚方向,光线已经迥然不同了。傍晚时分,伴随着持续刺耳的刹车声,他们开过一段长长的下坡路,天空亮了起来。幽闭的深谷岩壁豁然开朗又重新关闭,迅速朝后退去,成为环绕斯卡都河谷、终年白雪覆盖的巨峰群。等到穆罕默德在山底的平坦路段加速前进时,印度河已经舒展开来,成为湖泊般宽广的泥泞河流,蜿蜒前行。谷底铺满了大小不同、形态各异的沙丘,在落日的余晖中泛着黄褐色的光。
斯卡都外围的杏桃树和胡桃果园,宣告了这段辛苦旅程的完结。坐在学校建材上头进入斯卡都,摩顿森朝头戴白色羊毛帽的当地人挥手致意,忙着农收的人们也露齿微笑,向他挥手。孩子们追着贝德福德卡车奔跑,对着坐在车上的外国人大嚷大叫。这是他从开始坐下来写那五百八十封信时,就一直梦想的荣归。此刻,摩顿森确信,他的故事很快就会到达圆满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