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林遗风
在明朝时,江南士大夫的力量很强,看不起中央政府,对王朝政治非常不满,所以把书院作为针砭时政的地方,也可以在邪恶的世界里砥砺对方成材。东林书院是宋朝杨时先生南渡设立的,但真正兴盛是在明朝万历年间。当年东林书院可以住上两三百个学生。后来东林书院只剩了一个祠堂,辅仁中学就在祠堂的侧面。
东林书院的旧址里有一块不太大的地方,两幢房子,一边是高中,一边是初中,今天都归到东林书院里面去了。无锡政府按照东林书院的原图修复,恢复了当年的四分之一吧,花了点心思,考查各处明清的建筑材料,门、石头、牌坊都是各处拆了房子搬过去的。我们家的宅子被征收,拆了,一对抱鼓石就放在东林书院门口。
抗战胜利之后,江南一带的教育很现代化,都是好的学校,好的学生。从宋朝起,东南就富庶,教育程度就高,明朝时江南地区没有文盲。江南的教育很特别,除了苏州是文人聚居以外,别处不太走科举制度,都做实学,尤其是无锡、常州,王阳明门下的子弟有“实学派”。苏州是文艺中心,写诗、小品文、散文,文人很多。无锡的风气却是经世致用为主。西潮东来,上海有了江南制造局,讲求新学,打开许多新的窗口。在上海西方传教士发行的刊物,也传播到周围。无锡首当其冲,风气大开。
辅仁中学是由四个在圣约翰大学毕业的无锡人回家办的,圣约翰大学是教会学校,但这四个人不是教会的人。我们两百个学生基本上都是江南师生。江南的士大夫跟别处不一样,我祖父会演算代数,即中国的天元术。从南宋起,无锡数学就好,华家、秦家、孙家,世世代代互相教数学,传统数学和西洋数学混在一起。辅仁中学的老先生也教我们实学,譬如教国文的老师,要花很长时间考证一个词给你听。我们最注重的是经世致用之学,江南制造局第一批翻译数理科学的人中有不少无锡人。
我们学校一直保持小规模。上海印刷局提供教科书,英文教科书是从印度运到上海来的。留洋外国,广东人多于江苏人;回来服务,在本乡传授西方教育,江苏人多于别处。无锡人读了英文以后,到上海出洋留学,做贸易,做银行。
我们家族里一直有几十亩田的收成属于家族的公款,用来供祭祀、济寡妇、供学费。我们每个孩子上学都有学费拿,我上辅仁中学时,还拿了学费,等于是奖学金,叫“膏火资”。
以前不敢想象我能到学校读书,因为我的手脚情形那么坏,上海一般的中学都是楼上楼下,而且我的知识程度乱七八糟。回到无锡以后,父母亲说去试试看,我两个哥哥都在辅仁中学读过,学校离家只有五分钟路。我父母从来不为自己孩子上学去交涉,这是他们第一次为孩子找学校:“我们的儿子是特殊的情形,不能剥夺小孩子读书的权利。”小学校就很容易商量,让我去试试看,但是有一个条件:第一学期就要及格。
我们读的教材跟教会学校的教材几乎一样,一半的课程是英文教学。数学、物理、化学、生物,都是英语教材。我是用英文读数学的,这是很奇怪的做法。辅仁中学师资非常好,1950年以后,很多老教员被分配到大学教书。当时江南好学校不少。从扬州的扬中,上海的上中,到苏州、无锡、常州、太仓、江阴,每个县都有优秀的中学。最近南京大学的朋友告诉我:全中国的院士人数,北京第一,上海第二,无锡第三,苏州第四,无锡一个地方出六十个院士,辅仁中学出十二个。这就是江南的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