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夏天,我的台湾之行十分顺利,同样得许先生教益良多。我访问的前辈中,李亦园先生和许先生从大学时代就是学术上相切磋、生活上相扶持的挚友,许先生上台阶时,总是由李先生帮一把,一直到结婚后才由许太太接替。李先生说:“不过许先生刚结婚不久,我与曼丽有时候还要抢这个差事!”余光中先生是许先生的老友,大学时代便有诗文唱和。白先勇先生醉心昆曲,一谈起许先生,顿时肃然起敬。黄进兴先生曾是许先生的学生,王汎森先生在“中央研究院”史语所奉许先生为“长老”,陈永发先生则是许先生在“中央研究院”近史所口述历史的访问人。重寻台湾大学和“中央研究院”的旧迹,我仿佛更清楚地看见许先生走过的脚印。
这几年来,我常常在想,在南京的那年深秋,许先生和我谈话本属偶然,却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更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我前后三次专程到南京访问许先生,时间更为从容,题目更为开放,世间变幻,人生无常,仿佛就在谈话中。
风声雨声读书声
2008年初,我退职家居,读书写作。上半年自己给自己唯一的工作是到南京访问许先生。长谈之后,我拜别许先生,开始漫长的江南之旅。2008年6月9日,无锡烟雨,我在东林书院旧址盘桓了一个下午,眼前景与心中景相融,顾宪成的对联更觉亲切: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许先生当年读的辅仁中学与东林书院颇有渊源,校址旁边便是东林书院。许先生回顾“祖德宗风”时云:“锡邑科名,不如苏常之盛,苏常为省会府治,读书人好举子业,于制艺一道,夙有传统,无锡风气则不然;明代东林书院,以性命为本,经世为用,是以学者多喜于理学心学,不少学者投入更为实用的科目,尤其医学与数学,在锡邑先贤之中,颇多健者。”
东林旧迹至今犹在,然而我游览无锡,不免有物非人亦非之感。我手执一张现在的无锡地图,再也找不到许先生的故居所在。许先生也不无感慨:“至于原在东河头巷祖宅,原审定为文化古迹,应予保护,竟于1996年被拆,改建为崇宁路无锡市检察院大楼。先人遗宅,从此只能在记忆之中而已!”
闲谈家乡时,许先生说:“无锡今天不如以前,衰败下去了。当年出了很多学术界人物。吴稚晖很有名。钱锺书是后来才出名。钱锺书博闻强记,没有思想出来。”恰巧在游览东林书院后,第二天风雨交加,我在钱锺书故居待了一个下午,竟不见别的访客。
许先生回忆钱穆先生:“他搬到台湾去,我常跟他来往。凡是回台湾,我一定会去素书楼请安讨教。我们语言相通。他第一次到美国去,由我翻译他的演讲,因为别人听不懂他的话。他讲国语有很重的口音,他家乡在苏州和无锡交界的地方,一般人真听不懂。”钱穆先生一百岁诞辰时,许先生在香港中文大学新亚书院双周会演讲中说:“我读钱先生在新亚的演讲时,就想起钱先生跟我在素书楼的谈话,他在演讲中,与我多次在素书楼听到的教训,没有分别。孔子的儿子叫孔鲤,人家问鲤,你父亲有没有教过你一点东西,我们不知道的,鲤说没有。我不是钱先生的学生,更不是他的儿子,他爱护我,当作同乡的后辈,我从他书斋中零零碎碎地听到的话,跟他在新亚演讲中说的话一样。可以见到他尽量将自己的想法,在个人对话中交代出来,在大庭广众的谈话中也交代出来。他总是将心放开,这也是他理想知识分子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