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1999年,唐德刚先生在人笔双健之时,就发表了文章《走出历史三峡需时两百年》,按唐先生的算法,这两百年是从1840年到2040年。对此,许先生说:“不要以机械的数目字来算。中国一百多年转转折折是一贯的。这一百多年的挣扎,终于走出一条路来,这条路还没走完。”而许先生把中国历史比作长江黄河,这在《万古江河》中早有精妙的论述。我问:“您的书名为什么喜欢用‘江’字?”许先生说:“我在江边长大。我一辈子跟江产生相当深的关系,尤其抗战期间,常在江边。历史是流水,没有比长江更浩浩荡荡的流水了。你到美国去看密西西比河,没有这浩浩荡荡的感觉,尼罗河也没有这浩浩荡荡的感觉。”
放眼天下,但见全球化的浪潮此起彼伏,江河似乎正在奔向水域相通的海洋。时值变化莫测的时代,许先生伫立江口,顾盼生辉。2008年5月7日,许先生在新作《江口望海潮》序中说:“回顾人类的文化之旅,从人类有了农耕开始,人类已有了将近一万年的流程,这一历史长河,曾经不断扩大,也不断改变,累积了不少智慧,并且以此撑持无数生命的成长,也使个别人生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都具有意义。历史长河终于汇入大海。那些累积的经验,是否在大江出海后,竟也消失?抑是在巨漫大洋中,转化为新的价值观念,及与此相应的人生意义?我衷心祈求,我们已发展了数千年的文化,不是从此礼坏乐崩,而是又绽现一番鱼跃鸢飞的美丽新世界。”
如今,许先生依然醉心在知识海洋中泛舟。我问:“您觉得著书立说的乐趣何在?”许先生说:“在它的过程。有些人喜欢下棋,有些人喜欢打麻将,都是过程。我喜欢研究工作的过程,我想大多数研究人员都喜欢过程。诚实的研究人员一定会说:我这个过程是到现在为止暂时得来的结论,这个结论还可以往前推,还可以改变,还可以修正。假如一个人说:我这结论一定是对的,没有再改进的余地了,这个人的学术生命就到此为止了。”
我笑道:“一辈子有一本书或者几句话能留下来,就很难得了。”许先生说:“不必求这个东西。江山代有才人出,一定将前人的作品改变到更合理更周严的地步。李白几句话留下来,苏东坡几句话留下来,那是天籁。天地间最好的结合,他偶然碰到了,抓住了,留下了,就是天籁。音乐家贝多芬那几首曲子,几个旋律,是天籁。画家达·芬奇把几种颜色配得那么好,是天籁。做学问,天籁的机会不多。”
我问:“回顾学思历程,您跨过的学科有历史学、社会学、人类学、考古学等,不同学科的融合,对观察这个世界有什么帮助?”许先生说:“我学了一辈子的目标,就是不糊涂。我想我做到七八成,没全做到。但是,不糊涂很痛苦,不糊涂是咒诅。看到许多人盲目地跑来跑去,做各种奇怪的事情,爱莫能助,心里难过。不糊涂并不是聪明,是自己不蒙蔽自己,自己不欺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