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抬头望去,露台上虽摆着个黑沙吊子,却不象个茶壶。他只得去桌上拿了一个碗,又大又粗,实在不象个茶碗,还未到手内,先就闻到了一股令人作呕的油膻之气。宝玉仔细找了一遍,见实在没有其它容器可以替代,只得拿了来,先拿些水洗了两次,复又用水汕过,方提起沙壶斟了半碗。可这茶水――绛红色的,污浊不清,不知到底是什么茶。
晴雯扶枕道:“快给我喝一口罢!这就是茶了。那里比得咱们的茶!”
宝玉先自己尝了一尝,并无清香,且无茶味,只一味苦涩,略有茶意而已。可除此之外,又无解渴之物,他只好将茶碗递与晴雯。晴雯却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气都灌下去了。
宝玉心中酸楚,在服侍他的那些丫鬟中,晴雯向来是最受娇宠的,往常在怡红院中,什么样的好茶没尝过?她尚且还有不如意之处呢。可今日……
他忍不住又流泪问道:“你有什么说的,趁着没人告诉我。”
晴雯呜咽道:“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
宝玉拭泪道:“是太太听信了诽言,在气头上,白冤枉了你!你且忍几日,等太太气消了,我再求老太太,慢慢的叫进来也不难。”
晴雯:“且不说老太太,太太会不会答应,即便我再回去了,又能怎样?我当日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的,如今看来,是我太胡涂了!千里搭长篷,没有不散的筵席,谁又能跟谁一辈子呢?若一定要散,还不如早些散了的好!”
宝玉听了,肝胆俱裂,越发痛哭不已。
“宝二爷!宝二爷!”草帘被掀起,站在门口看风的老婆子慌慌张张地进来,一把抓住宝玉的胳膊就往外拽:“快走吧,晴雯的嫂子正往这边来了呢!”
宝玉回头看着晴雯,恋恋地不忍离去。
那婆子急了:“我的爷!方才可是你巴巴地求了我半日,我一时心软,才大着胆子引你上这儿来!若被人知道了,回了太太,我还吃饭不吃饭!姑娘也不劝一劝?”
晴雯也哭道:“宝玉,快去吧!”说着便用被子蒙住了脸,不再理他。
那婆子顺势用力将宝玉拽出了屋子,又一路拽了十来步,拉到一座假山后站定,探出头去,看到不远处晴雯的嫂子正摇摇地走来,掀帘进了屋,这才拍胸顿足道:“阿弥陀佛,可吓死我了!”
暮霭幽灵般降临,秋风飒飒,大地如受伤的野兽,发出呜呜的喘息。宝玉半垂了头,踏着一地枯草残叶,悄无声息地,在庭院间徘徊。面前有苍青色疏落的枝条,横斜而过,枝头尚黏了几朵残花,曾是明艳的一抹朱红,红到极至,便转为紫褐,像搁久了的血,在风中瑟瑟颤抖,将坠未坠,是妖娆的尸首。
低头绕过,又转过几处竹篱花障,粉垣长廊,一脉清冽的芳香,飘忽摇曳而至。抬眼望去,前头一大片晶澈的湖水,湖水上方,落日迸裂成巨大的伤口,血光四溅,将天空晕染成血污狼藉的一片紫红色。紫红色一层层沉淀下来,到了最底层,又忽然变得鲜艳妩媚,红、白、黄、粉,紫,一丛丛,一簇簇,五色铺陈――是怒放的芙蓉花。
宝玉不由停住了脚步,出神地凝望着湖畔这一大片芙蓉。花朵嫣然绽放,宛如晴雯昔日那灿烂的笑容。花朵枯萎了,明年还会再开,可那青春的,明朗的笑容,倘若消逝了,还会重新绽放吗?想到这儿,宝玉心内如针扎刀刺一般,不由又垂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