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赛荷的妈妈说,“我们走。别和这些人争了。”
他们从行李架上取下自己的行李,离开了包厢。病女人被抬进来,小心翼翼地放在绿皮座位上。她是安纳托利亚乡下女人,岁数不好说,说三十也像,说五十也像。头上裹着一块布。显然她非常难受。她丈夫和两个孩子跪坐在座位旁边看着她。
“真主保佑你!”那人对埃克莱姆说。
但埃克莱姆没理会。他的气还没消。“别信他们的鬼话,兄弟,”他对西玛尔说,“他们都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吃大锅饭的家伙。他们不懂什么是‘家庭’。那个巫婆一样的女人根本不能算作母亲……他们都是库尔德反叛者!这块土地属于土耳其人。谁把自己叫做库尔德人、阿拉维派教徒或者左派,就趁早见鬼去!”
埃克莱姆点了根烟,递给西玛尔一根。
病女人的丈夫打开身边的篮子,取出一些面包和奶酪。“来点吧。”他请大家吃。
谁也没有要吃的意思,他自己拿了一块奶酪卷在面包里,吃了起来。他看也没看他老婆,她在不断呻吟。
“你不给你老婆吃点儿吗?”苏赫拉问他。
“不。她咽不下去。我带她去安卡拉做手术。她兄弟在那里的一家医院里工作。”
他刚咽下最后一口面包,就睡着了,打起了呼噜,声音很大。火车轰隆轰隆驶进了夜幕。
玛丽的腿麻了。她想站起来走一走,但又怕惊醒在她身旁睡觉的西玛尔。自从上路后,他除了睡觉什么也没做过。
玛丽鼓起浑身勇气,慢慢站起来,踮起脚尖朝门口走去,才走了两步,西玛尔就开口问她:“要去哪儿?”
“就去过道。”
见他没有反对,玛丽推开门出去了。
过道空无一人。赛荷和她爸妈肯定是到别的车厢找座位去了,不想让埃克莱姆看见他们坐在过道地板上而幸灾乐祸。
她一进过道就感觉火车速度极快。车厢吱呀作响,噪音震耳。玛丽扶着车厢壁走到过道头,找到了卫生间。她一进去就对着镜子看自己,把自己跟赛荷比较了一下。赛荷眼睛上涂着黑眼圈,没有裹头巾,头发自然垂落在肩头,是个漂亮女孩。那个官员的老婆用了好几种化妆品修饰眼睛和两颊,看上去也很美。她的头发也没有包起来。
玛丽解开头巾,让头发垂落下来。可是头发都纠缠扭结,粘在一块儿;阿婆给她洗过后已经过去很久了。
她突然弯腰在水池里洗起头发来了,就用水池边上放着的一块小肥皂。她尽量用水管里流出的细细一股水把头发全部洗过一遍,然后用头巾把湿头发包起来。离开卫生间之前,她把自己的两颊拧到发红。但是玛丽也明白,不管她怎么做,只要这套可怕的行头在身上,她就不会像别的女孩。她注意到了她们身上的所有细节:精心保养的双手、修过的指甲、油亮的头发、闪亮的项链、让手腕显得那么纤细的大手表。她想象着自己也像苏赫拉一样穿紧身黑裙。这念头令她激动,她不知道自己在伊斯坦布尔能不能这样穿戴,能不能像苏赫拉和赛荷那样漂亮。玛丽想起了祖母的话:“眼睛比太阳更明亮。”是的,她的眼睛很特别,但光是眼睛好看还不够。谁也不会去注意一块难看的头巾下面的眼睛是不是明亮。
玛丽开门走出了卫生间。她看见西玛尔站在过道静悄悄地抽烟。只见他眉头紧锁。她该什么也不说,从他身边悄悄走过去吗?不这样还能怎么样?她上前去从他身边走过,心里默默希望自己不会引起他的特别注意。“站住。”他突然说,转身面对她,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玛丽吃了一惊,也松了口气。西玛尔终于开始和她说话了。她不在乎他说什么,哪怕他生气骂她。她就想叫他开口说话。
火车猛地抖动了一下,玛丽伸手抓住了窗子前的栏杆。
“瞧,女孩,”西玛尔说,“这是火车门。”
“是的,我知道,”玛丽脱口回答,“昨天就是从那儿上的车。”她发现西玛尔好像更不高兴了。
突然间,西玛尔猛地拉开了门,一股风忽地卷进来,伴着震耳欲聋的火车噪音。西玛尔弯腰探出去刚要看看,立刻就缩回头来,气都喘不上来了。“到这儿来,看一眼。”他命令玛丽。
玛丽不知道这是不是个游戏,就像他们小时候玩的那种,她不敢探出身去,但是她感到自己别无选择。
她紧紧抓住门边,往外一点一点挪,慢慢探出头去。疾风抽打着她的脸,火车的汽笛尖利的鸣叫,把她吓坏了。她感到眼睛里进去了什么东西,就猛地缩回来,害怕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把她脑袋撞碎。
西玛尔站在那儿不吭气,眼睛看着别处,仿佛为了什么事而羞愧。
“我眼睛里进了东西,西玛尔。”玛丽轻声说,眼睛里流出了泪水,“好疼……你能给我看看吗?”
西玛尔一句话也没说,转身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