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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变:李秀成和他的敌营供状(4)

给历史把脉之疑难杂案 作者:张程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相信《李秀成自述》手稿的真实性,更大的问题产生了:应该如何评价李秀成,革命领袖还是革命叛徒?既然手稿真实可信,内容又的确摇尾乞降,人们很自然判断李秀成叛变了太平天国运动。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李秀成叛变事件被人利用,李秀成成为混入农民革命队伍的投机分子。客观地说,李秀成生平的确有若干不那么大公无私、顾全大局的行为。比如在获得荣华富贵之后,李秀成越来越醉心于建立“忠王”自己的领地了,经营苏州城。当陈玉成在安庆血战之时,李秀成和李世贤兄弟俩在江浙手握重兵,以“远水救不了近火”为名,拒绝救应。太平天国的干王洪仁玕就指出:“忠王既抚有苏杭两省,以为高枕无忧,不以北岸及京都为忧。”在运动后期,李秀成思考个人利益过多,对天京上游战事重视不足,虽然占领了浙江但安庆陷落,天京西面失去屏障,在二次西征中也进兵迟缓。因此,有自私自利前科的李秀成叛变投敌也并不出人意料了。

更多的人相信李秀成那般供述的目的并不像表面显示的那么简单。

那么应该如何理解李秀成乞降的目的呢?曾国藩的曾外孙女,北京大学西语系教授俞大缜向罗尔纲提供了一条重要的线索。俞教授说:“我母亲曾广珊,是曾国藩的外孙女。民国三十五年(公元1946年)有一天,她在卧室内和家中少数几个人聊天,有人提起母亲出生的地方,说两江总督衙门就是现在的国民政府,过去是天王府。大概因为提到天王府,就提到了李秀成。大家随便闲谈。我没有注意具体内容,我已记不起了。事后母亲亲口对我说:‘李秀成劝文正公做皇帝,文正公不敢。’当时我没有认识到这句话的重要性,所以没有追问,现在万分后悔。几年后,我读了罗尔纲老先生所著《李秀成笺证》,才知道曾国藩把一部分李秀成的材料毁掉,再把母亲对我所讲的那句话联系起来,就恍然大悟。李秀成的确是想学三国中的姜维(这里指的是姜维在蜀汉后主刘禅投降曹魏伐蜀大军后,伪装投降魏将钟会,暗中挑逗起钟会割据称霸的野心,挑动魏军内讧而实现蜀汉复国。当时李秀成面临的情况与姜维类似)。”俞教授还强调说:“我的母亲是虔诚的基督徒,决不说谎话的。”罗尔纲认为,曾广珊是有学问的教授,决不会做无稽之谈;而且她们是在自己家里谈自己家的事,决无任何的目的在内,所以是极为可信的。和罗尔纲一样,很多人认为李51 秀成的投降是“伪降”。李秀成假装投降的目的是保全自己,保留太平天国残部的有生力量,以便日后东山再起。尤其是李秀成公然向曾国藩劝进,让曾国藩做皇帝,更是为了挑动清朝中央和地方统兵大臣的矛盾,引发内讧。如果刚刚平定太平天国起义的清军发生内讧,最大的受益者肯定是太平天国残部。

这也可以解释曾国藩为什么那么害怕公布李秀成自述原稿了。因为李秀成劝他当皇帝,触及了他和清王朝关系的敏感神经,危及曾家和湘军集团的安危。李秀成不是第一个,更不是最后一个向曾国藩劝进的人。早在扎营安庆的时候,就有人向曾国藩劝进了。那时候,英法联军占领了北京、咸丰在热河行宫驾崩,天下大乱。东南地区全靠湘军在勉力支撑。聚集在安庆城里的湘军人士和官僚文人认为幼帝登基、民心惊慌,曾国藩可以取清朝而代之。部下李元度甚至送给曾国藩对联“王侯无种,帝王有真”。曾国藩见后,当场撕毁对联,把李元度痛斥了一顿。尽管曾国藩宣布不远依割据造反,但鼎盛期的湘军内部,蠢蠢欲动。浙江巡抚左宗棠送曾国藩对联:“鼎之轻重,似可问焉!”曾国藩将“似”字改为“未”字,退给左宗棠。安徽巡抚彭玉麟送来密信,曾国藩打开一看,白纸几张,只在最后一页写了12个字“东南半壁无主,老师岂有意乎?”曾国藩付之一炬。虽然曾国藩不敢割据称帝,但湘军超过20万人,担任各省总督、巡抚者超过20人,曾国藩又直接控制着苏、皖、赣、浙等地,振臂起兵,以恢复汉家天下相号召,即使不能取代清朝也能坐拥南方半壁江山。清王朝将曾国藩视为了太平天国之后的心腹大患,已经暗中调动兵力防范湘军了。李秀成敏锐把握了朝廷和湘军的微妙关系,借劝进之名挑动清朝内讧,便利太平军残部距土重来之实。著名的史学家孟森就猜测,李秀成“可能以种族之见动曾,其时汉人已握实力,满人积威已替,不无动以取而代之说”。

李秀成是姜维第二,可惜曾国藩不是钟会第二。如此解释李秀成乞降的目的,逻辑上也说得通。我更好奇的是,李秀成在那个盛夏的囚笼中是怎样的一个写作心态。他是像侦探一样清醒,在胸中准确刻画复国的蓝图呢;还是精神极端紧张,急着为太平天国运动保存第一手资料,回顾自己的一生?他的一生都献给了太平天国运动,显赫一时,也遭遇过理想与现实冲突的情况。太平天国标榜财富公有,大家同甘共苦。外人就此以为天京的圣库必然珍宝满屋,会聚了十几年的天国宝藏。但湘军在破城后,并没发现圣库宝藏。曾国藩专门就此事问过李秀成。李秀成说,太平天国的确有圣库之名,但后来成为了洪秀全的私藏,并非公有。太平天国的官兵没有俸饷,当权者都用穷刑峻法搜括各地的银米。因此,即便是富庶的苏州,也没有公帑积贮。不知道李秀成在讲述这番话时,是怎样的心情?纠正外人的误解,还是为太平天国感到羞耻?天京保卫战的最后时刻,李秀成力主洪秀全“让城别走”,保存有生力量以图东山再起。可洪秀全等人早已被天京的安逸生活消磨了力量,固执不从,遂致坐困。李秀成只能仰天长叹,坐视最高统治阶层继续醉生梦死,甚至在战乱中中饱私囊。所有不愉快的往事,在李秀成写作的时候都涌现了。所以他最后几天的创作心情必然是无奈、悲壮和矛盾的。隐隐间,他也知道,太平天国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8月7日,曾国藩又一次来找李秀成。他为难地表示“国法难逭,不能开脱”,特地来给忠王送别。真实情况是,朝廷在8月1日发出了将李秀成押解来京的圣旨。曾国藩是绝对不会让李秀成去北京讲述湘军作战的实际情况,挑动中央与地方的敏感神经的。所以他“抗旨”了。

当天傍晚,李秀成在天京从容赴死。曾国藩的幕僚赵烈文在《能静居日记》中记述了李秀成的最后时光。赵烈文几天前就问过李秀成有什么打算,李秀成回答:“死耳。”曾国藩通知李秀成死刑的时候,在场的赵烈文看到李秀成“无蹙容”,赴刑场途中“谭笑自若”。临刑,李秀成写了绝命词十句。赵烈文说这十句都是对太平天国的忠诚诗句,其中四句是:

“英雄自古披肝胆,志士何尝惜羽毛。我欲乘风归去也,卿云横亘斗牛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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