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到半夜,王美娘不胜酒力,腹中翻江倒海,迷迷糊糊爬起来坐在被窝中,垂着头瞌睡。秦卖油也慌忙坐起来,知她要吐,放下茶壶抚摸她的背部。良久,王美娘忍不住了,放开喉咙便吐。秦卖油“怕污了被窝,把自己的道袍袖子张开,罩在她嘴上”。美娘不知所以,尽情呕吐完,闭着眼讨茶漱口。秦卖油下床,将道袍轻轻脱下,放在地上,摸摸茶壶还是温的,就斟上香喷喷的浓茶,递给王美娘。王美娘连吃了两碗,腹中舒服多了,身子又累了,又背对秦卖油倒头就睡。秦卖油依然上床,拥抱似初。
王美娘睡到天明醒来,转来见旁边睡着一个人,问道:“你是谁?”秦卖油回答:“我姓秦。”王美娘恍恍惚惚想起昨夜的事情,便说:“我昨夜好醉!”秦卖油道:“也不甚醉。”“我记得曾吐过,又记得曾吃过茶来,难道做梦不成?”秦卖油这才说:“是吐了。我见小娘子多了杯酒,也防着要吐,把茶壶暖在怀里。小娘子果然吐后讨茶,我斟上,小娘子饮了两杯。”王美娘大惊:“脏巴巴的,吐在哪里?”秦卖油道:“我怕污了你的被褥,就用袖子盛了。”王美娘看到地上的袍子,说:“可惜坏了你一件衣服。”秦卖油道:“这是我的衣服,有幸得沾小娘子的余沥。”
秦卖油的这几句话说得知心得体,王美娘端详面前这个同龄人,很有好感。
此时天色大明,王美娘猛然认出这人就是秦卖油,惊问他昨夜为何在此。秦卖油实话实说,自己的确是挑担卖油郎,将初次看见美娘后的思念之情和积攒风流之资等事,一一道来。“夜来得亲近小娘子一夜,三生有幸,心满意足。”
王美娘的第一反应是可怜秦卖油,说:“我昨夜酒醉,不曾招待你。你浪费了那么多银子,不懊悔?”
秦卖油道:“小娘子天上神仙,我唯恐服侍不周。小娘子不责备我已为万幸,况敢有非意之望!”
王美娘叹道:“你一个小贩,积下银两,何不留下养家?我这地方不是你应该来的。”秦卖油道:“我单身一人,并无妻小。”王美娘看看他,顿了一顿说:“你今日去了,他日还来吗?”秦卖油道:“昨晚相亲一夜,已慰生平,岂敢再作痴想!”
王美娘心想:“难得这好人,又忠厚,又老实,又且知情识趣,隐恶扬,千百中难遇此一人。可惜是市井之辈,若是衣冠子弟,情愿委身事之。”
秦卖油洗脸后告别。王美娘拉他多坐一会儿,说说话。秦卖油说:“我仰慕花魁娘子,在旁多站一刻也是好的。但留宿的事情唯恐他人知道,沾污了娘子的芳名,还是早点离开好。”王美娘就偷偷取出二十两私房银,送给秦卖油:“昨夜难为你,这银两奉为资本,莫对人说。”秦卖油不肯接受,王美娘说了句“我的银子,来路容易”,把银子硬塞到秦卖油袖内,推他转身。秦卖油只好接受,深深作揖告别。
这是一段见不得光的嫖宿之事,却有着穿透时代的闪光点。在男女不平等时代,人们依然普遍追求爱情的幸福——这是亘古不变的。时代的束缚和身份的差距,让秦卖油和王美娘这两个同属社会底层的贱民,这两个年纪相当的男女,没有来得及述说更多。他们也不可能将男婚女嫁的事情说出来。一个卖油郎娶一个名妓,说出来不会被人看好,更得不到人们的祝福。可通过一言一行,秦卖油已经将对王美娘的真心真情表达了出去。妓女最缺少什么?就是真心真情。刘四妈说做妓女的,“不是个软壳鸡蛋”,不能太在乎自己,更不能看重自己,为了拉住大主顾,为了赚银子,要寡廉少耻,要自我作践。如果违背了主顾或者老板的意思,“动不动一顿皮鞭,打得你不生不死,那时不怕你不走他的路儿”。秦卖油虽然是以嫖客身份出场,但对王美娘的真心尊重、无微不至的爱护深深打动了后者。王美娘继续在盛名之下过着朝欢暮乐的日子,“每遇不如意之处,或是子弟们任情使性,吃醋挑槽,或自己病中醉后,半夜三更,没人疼热,就想起秦小官人的好处来”。此处的秦小官人就是秦卖油。到了明朝,欢场妓院中“凡夸人善于帮衬,都叫做‘秦小官’,又叫‘卖油郎’”。
秦卖油为什么会对王美娘这般真心,除了爱慕之外,很重要的一点是他也属于社会底层,也是贱民阶层。秦卖油属于“士农工商”末尾的商人,而且还是居无定所的游荡小贩,就是拿着银子去逛妓院也会被妓院老59 板鄙视。王美娘的社会地位很低,秦卖油不见得比她高多少,可在经济地位上秦卖油无疑是底层的底层。人见人欺、夹着尾巴做人的相同境遇,让秦卖油很能理解王美娘的苦楚,真心相待。
却说王美娘经常受到一个叫做吴八公子的恶霸纠缠。那恶霸屡次遣人来约,王美娘不想接,多次推辞。一天,吴八公子火了,领着十多个狠仆砸了妓院,把王美娘拖出房外去“游湖”。倔强的王美娘在船上掩面大哭,任凭吴八公子叫骂“小贱人”,“小娼根”,“不识抬举”,“再哭就讨打了!”她抱住栏杆,只是嚎哭,如果恶人来拉扯就双脚乱跳,哭声更高。吴八公子大怒,教恶仆拔去王美娘的簪珥。王美娘蓬着头,跑向船头就要投水自尽。仆人们忙拉住她。吴八公子最后吩咐找了个湖边僻静之处脱去王美娘的外套和鞋袜,把她赤脚赶上岸去。
王美娘受了侮辱,又在小路上跌跌撞撞,举目无亲,越思越苦,放声大哭。刚好秦卖油贩油路过此处,上来相助。王美娘如见亲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了前因后果。秦卖油陪着她一起流泪,取出一条白绫汗巾,扯开包在美娘的脚上,再亲手给她拭泪,帮她整理头发,好言宽慰。等王美娘情绪平定了,秦卖油又叫了个暖轿,让美娘坐了,自己随后步行,护送她回妓院。
到妓院后,天色已晚,秦卖油起身作别。王美娘拉着他不放。当晚,两人亲热了一场。王美娘对秦卖油说:“我要嫁你。”秦卖油心中欢喜,但怕美娘没有考虑成熟,一时兴起,又怕自己赤贫之家,美娘嫁过来后委屈了她。王美娘严肃地说误入欢场后自己无日不想从良,“只为未曾相处得人,不辨好歹,恐误了终身大事”。平日接触的“都是豪华之辈,酒色之徒,但知买笑追欢的乐意,哪有怜香惜玉的真心”。只发现秦卖油“是个志诚君子,浫蹹你尚未娶亲。若不嫌我烟花贱质,情愿举案齐眉,白头奉侍”。如果秦卖油不要自己,王美娘发誓:“就将三尺白罗,死于君前,表白我一片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