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表面,盯着那泛着荧光的12格数字,看着时针和分针静静地走动,在心中默默地倒计时。还剩5个小时?有6小时吧?他重新数了数时间,是的,还有6小时。事情发生得太快了。他听见厨房传来哭泣声,随即把表重新塞回衬衣口袋,再次合上双眼。
他想,其实,我也想快些死去。
当他叫她的时候,她并没有回答。(即便他的听力已经日趋衰退,听不清来自外界的声音了,他还是训练自己对她的感知能力,哪怕她静默着,他仍能真切地感受到她的存在。)他吃力地从摇椅上起身,抓着铝制拐杖的扶手,一瘸一拐地去找她。
“在干什么呢?”他叫得很大声,“我刚才想一定是你回来了,你一定是想看看电视节目?”
她没有回答。他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找,从客厅到厨房,从厨房到卧室。他看见她倒在床左边的地板上,他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用拐杖快速敲击着地面,想试着快些奔上前,但是他却没这个能力。他一瘸一拐,扶墙站着,慢慢地蹲下,直到能触摸到她。他碰到了她的脖子,感觉到了轻微的脉搏,但是却感觉不到呼吸。他在她的身旁坐下,把她的脖颈轻轻托起,试图拨开她的嘴,给她做人工呼吸,用舌头试探她是否还有生命的迹象。然而,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劳,她的舌尖没有了那种温暖的感觉。
“别,别这样,别这样……”他大声喊道。
他知道自己因为腿伤,没力气扶起她,这让他感到羞愤。他想,我这个不中用的身体,不中用啊!他轻轻放低她的头,笨拙地绕过她的身体,抓到了最近的门把手,随后努力地让自己站起来。电话在客厅,他蹒跚地拖着那条瘸腿拨了号码。在路的另一边,400码之外,住着他们其中一个女儿。
“你妈妈她……”他说。
“妈妈?”女儿惊恐地问道,“妈妈她怎么了?”
他没法回答,挂了电话,痛苦地挪回到卧室,坐在床边看着她。
“别这样,”他又说了一遍,“别丢下我。”
他听不见儿女们进屋子的声音,只看见强壮的女婿把她抱起来放到床上,两个女儿发疯一般地对自己说着什么。她们和他住得很近,其中一个已经通知了另一个。他不明白女儿们在说什么,也不想知道。然后,有人抬着担架进来,另一个女婿扶着他去了医院。医院里刺鼻的药味刺激着他的神经,他意识到身边还有儿女在,便忙不迭地呼唤着他们。
儿子扶着他在床边坐下,他抓着儿子的手,看着女儿用孩童般的声音轻轻地唤她:“妈妈?妈妈?”他和她最小的儿子如今已长成一个又高又壮的小伙子了,此刻却像小孩子一样号啕大哭,这哭声如同喉中发出的祷文。“我爱你,妈妈。”他感觉小儿子的手在他手里越攥越紧,他在抽泣。
他看见她的眼睛睁开了,嘴唇一张一合,但是她却没说一个字。她的眼光逐一扫过孩子们的脸庞,然后,转向了他,她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无声落下泪来。
“爸爸,您怎么了?”
他睁开眼,看了看四周。叫他的是小山姆,也是住得离他家最远的人。在这个黑色五月,长子跋山涉水,千里迢迢从突尼斯风尘仆仆地赶来。
“爸爸,很晚了,您应该上床休息了。”长子的声音浑厚而轻柔,像个演说家。
“现在几点了?”他问。
“一点多。”儿子答道。
“这么晚了啊?”
“是啊。”
睡着的时候,他的梦里全是她弥留之际的样子,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再次想到:自己离死不远了。
“其他的人都在。”儿子答道。
他朝厨房望去,孩子们彼此依偎着,都在看着他。看起来,他们憔悴了不少。
“我们都商量好了。”长子告诉他,“会有一部分人留下来陪您,我们只是来向您说声晚安。”
他点了点头,扶着拐杖,向前倾了倾身子。长子帮他站起来,他感到瘸了的那条伤腿隐隐作痛。
“您哪里不舒服吗?”长子问道。
“有一点。”
“您想吃点什么东西吗,爸爸?”其中的一个女儿问道。
“我给他吃了一些阿司匹林。”另一个女儿答道。
“我上床休息一会儿就没事儿了。”他说。
“明天我们带您去看医生,让医生开些效力更强的药。”长女斩钉截铁地说,“一定得开点药!”
他仍然扶着拐杖站着,听见窗外池塘里虫儿的欢叫声,但这叫声却不似夜鹰那划破长空的鸣叫。一阵沉寂,仿佛是时间缺失了一块。长子抱紧他,轻声对他说:“爸爸,我们都很爱您。”接着,儿女们逐一上前拥抱了他,对他喃喃而语,然后回到刚才站的地方。
他看着儿女们,感觉到自己在点头。他近乎麻木地说:“我们都会想念她的。”
忽然,他的一个女儿情不自禁大声地哭道:“妈妈!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