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去告诉他们,不在家!”
就在我们那间闷热潮湿,终年发着霉的客厅里,父亲顽强的坐在他那张磨得油亮的竹靠椅上,打着赤膊,流着汗,戴着老花眼镜,在客厅那盏昏暗的灯下,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在翻阅他那本起了毛,脱了线,上海广益书局出版的《三国演义》。有一年台北地震,我们屋顶的砖瓦震落了好几块,我们都吓得跑到巷子里去。等我们回返家中,却发觉父亲仍旧屹然端坐在客厅的竹椅上,手里兀自捏住他那本《三国演义》,他头上那盏吊灯,给震得像钟摆一般,来回的摆荡着。
父亲独自坐在客厅里研究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道理时,母亲便一个人在客厅外的天井中,蹲在地上,弯着腰,在搓洗那些堆积如山无穷无尽的床单衣裳。因为贴补家用,母亲每天都去兜揽一大堆别人家的床单衣裳回来洗。她常年都埋葬在那堆脏衣裳里,弓着背,拼命的搓,奋力的洗,两只手在肥皂水里,一径泡得红通通的。她蹲在地上,捞起裙子,露出一双青白的小腿来,一头乌黑的头发扎成一刷大马尾,拖在身后。有时候,母亲一面搓洗,一面一个人忘情的哼着台湾小调;搓着搓着,她会突然扬起面,皱着眉头,放声唱了起来:
啊--啊--被人放弃的小城市--寂寞孤单影--
她的声音尖细,凌厉,颤抖抖的一声奋扬起来,听得人毛骨悚然,比《悲情城市》里那个台语悲旦白莺唱得还要叫人心酸。
母亲的身世和来历都是十分暧昧不明的。据说她是桃园乡下一户养鸭人家的养女。养父是个酒鬼,百般虐待,幸亏养母还疼她,少受了许多罪。可是有一天,养父一把镰刀飞过去,把她额头上削去了一块皮,于是她便逃了出来,跑到中坜,在第一军团军营附近一家下等茶室,当起女招待来。那段日子,母亲的行为大概不甚检点,经常跟第一军团那些军爷们制造事件。有一次,两个少尉军官为她争风吃醋,动起武来,险些出了人命案子。事情闹大了,母亲在中坜立不住脚,才到台北来帮人做下女。黄婶婶怀孕时,请了母亲临时帮忙,就是这样,便跟父亲搭上了。那年父亲四十五,母亲才十九岁。黄婶婶提起这件事,总捂起嘴巴笑:
“我是叫你们阿母送红蛋去的,谁知你们阿爸红蛋留下,连人也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