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儿,然后向西,朝北京的西南驶去,但仍在老城之内。眼睃着两边的军靴,我得出结论:这不是被另外一个战斗队绑架,这回是真格的,就是我们通常所谓的“无产阶级专政”。老毛病难改,即使在那样的处境下,我还是忍不住琢磨我们坐的是辆什么车——别克。他们为什么用这种车?选这种车有什么含义吗?我终究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
不用说我脑子里最主要的问题是:我为什么被捕?
4)
当时我脑子里想的都是“文革”以及剧院里的内斗。我一直很清楚“造反派”从不信任我。虽然我尽量避开“造反派”和“保皇派”的派仗,可“造反派”始终认为我是“保皇派”的后台。但运动已进行了两年,他们要对付我早该下手了,为什么要等到现在?
车子朝西行驶,我突然记起约一年前发生的事。三四个人民解放军士兵被派到剧院,自称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是新成立的北京市革委会派来管理剧院的。院里所有的人被分成不同的“学习小组”,每组指派组长。相类似的军宣队也被派到其他的专业剧团、歌剧院、歌舞团。他们组织“政治学习”,要求大家每天坐在一起表明自己的观点。大家所说的也就是怎样欢迎“文革”这场运动,“文革”怎样及时地把党内各阶层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清除出去。政治学习很快变得十分无聊。除了忍着,我们也没有其他办法。就这样,两百多名员工,包括演员、导演、舞美、装置、票房工作人员、前台、车队司机,天天挤在大厅里开大会。
这一天军宣队的领导站起来告诫我们:“我们的政治学习之所以变成了老生常谈,是因为我们忘记了林副主席的教导:战场上,要刺刀见红。”这是军宣队领导的原话。“刺刀见红”用来描述战场,听起来挺吓人,可他其实是在打比方。
他更进一步讲述他的论点:“无产阶级夺取政权后,主要任务不是搞经济建设,而是继续把阶级斗争进行到底!这个目标被一小撮走资派篡改了。我们的目的是,把他们揪出来,批倒批臭!所以我们现在的职责是揭露、批判这些走资派和黑帮,而不仅仅是重弹报纸上社论的老调。”他这番告诫的目的很清楚,揭露这些隐藏的敌人,包括那些不当权的,因为他们是隐藏在政府中的敌人的社会基础。
他的这番论调得以实施。最先受到冲击的是剧院以前的领导。上演外国剧作家像莫里哀和契诃夫的经典剧目被批判,甚至像曹禺、老舍这些当代中国作家的作品也被禁了。接着,斗、批、改的范围扩大了,几个月前被抄家时查出不利证据的那些人成了攻击对象。蒋介石的画像,所谓的反动书籍,甚至受批判人的照片都成了证据。
某个闷热的下午,会场里一片嘈杂,主要是因为我们这些演员被剥夺了中国传统的午餐后两小时的午休。突然间,有个微弱、犹豫的声音说:“我可以揭发件事吗?我听见英若诚说毛泽东思想也得一分为二……”此言一出,会场睡意全无。
我脑袋“嗡”的一声,心跳顿时加剧。大厅里顿时喧哗起来,有人喊:“谁反对毛泽东思想,我们就打倒谁!”
这是我们当中第一次听说有人明目张胆地说毛主席的二话。口号四起。会议主持人迅速地与他周围的人商议了一下,接着他命令我上台面对人群接受质问。我服从命令,一边朝他们指定的位置走,尽量表现得不慌不忙。同时内心却在飞速想办法摆脱困境。我发表这一言论的情形我记得很清楚,我也记得自己当时为什么这么说。当我最终面对人群时,口号声渐低,大厅重归寂静,一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得见。我脑子里却突然闪过:这大概就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所谓的“当众孤独”吧。
不容我多想,人群里跳出一个人大声质问道:“你说过这样的话吗?”人群中嘈杂声又起,可能是大多数人估计我会否认这样严重的罪名。
等到人群安静下来,我很镇定地说:“我说过。”震惊之下,群众先是一片寂静,紧接着口号和喧哗声大作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