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记者的感想就是我的感想
俄罗斯名记者安娜·波利特科夫斯卡娅在她的遗着Nothing but the Truth 里面,有一句话写得既自大又自伤,她说:“在巴黎,没有人对我吼叫,没有人跑过来刺激我,也没有人说我是叛徒。每个人都崇敬我。”这句话伤感,是因为她在祖国受到的对待正是一连串的威胁和侮辱。只有到了国外,她才能感到一份记者的荣耀。然而,这句话也是自负的,因为她不只没把同胞的辱骂当成自己的失败,反而还用它们证明了自己干的事果然是对的。后来,安娜被人枪杀,倒在莫斯科一栋公寓的楼梯上。
历史不乏这种记者的典型:勇敢无畏,不只对权力说真话,还要对被权力笼罩和洗脑的读者说真话,终致应了那句老话,成了一个在祖国不受欢迎的先知,遭人敌视,为人唾弃,甚至以身相殉自己所坚持的真理与正义。我想象他们在新闻史上的地位就和古老传说里的英雄一样;小孩子会在火堆旁摇着老爷爷的手说:“我还要听,再说一个他们的故事吧。”于是老人再说,一个名字又一个名字,那些死者的名字,那些英雄的名字。
安娜与她的前辈共同构筑了一座宏伟的殿堂,奠定了我们所知的新闻事业之神圣体系。有多少年轻人最初想当记者就是为了成为这个体系的一部分?他们不一定想也不一定能做得成烈士,但至少要是这个体系的一员,景从先人之道,遵奉并且实行着坚定、勇敢、细致和认真的美德。然后呢?然后绝大部分人却都平庸地老去,甚或偶而收点小钱做点帮闲,客串权力的喉舌,说权力爱说的话;也许会有聊发少年狂的时候,顶一回压力,少说几句谎话,顿时便自我感觉良好了不少。
这没有什么可悲的,这是现实。
任何行业、任何角色的光环都只来自塔尖少数人的兀自闪亮,被这光芒吸引而来的,最终往往都只能埋身在那暗夜里无光但是巨大的塔身,支撑起一座小小的塔顶灯光。
曾经,我很怕看见时下记者写的采访感想和职业心得,因为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流行自称“小记”,把自己放得很低很低,不只仰视他们采访过的大人物,还要仰视他们亲历的一切事件(哪怕是一桩历史性事件)。这种自甘卑微的形象实在与我们所知的传说英雄相去太远;而且他们写的那些东西又是这么的细琐,这么的凡常,没有任何惊人的戏剧效果,更谈不上发人深省。
年岁渐长,我才知道“小记”这个自称不是没有道理的。世界如此无味,我们大部分人过得如此庸碌,谁有资格要求那些每日观察世界,天天跟踪吾辈生活的人应该要活出英雄的气慨呢?渐渐地, 我看懂了那些小小的感慨。这些年轻的作者背负了社会期盼的重担,然后一头栽进黑暗的泥沼,试图有所作为,但常常只能落得无奈如你我,奔走在随时变动的墙壁之间,进退于怎么也看不透的迷雾阵中。他们的感慨,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我们的;有时欣喜,就像我们也曾体验过的难得喜悦。既然记者算是我们的代表,替我们看见我们不一定都能亲眼看见的世界,帮我们说出一些不一定有人要听的小小抱怨,所以他们的挫折和困惑,我们也就不难领会了。如今我仍然仰慕英雄,但我更能认同那些和我很像的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