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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灯的光线倾泻在办公桌上,田处长坐在桌前。他身材粗大、面色黝黑,浓眉大眼,长着有力而肥厚的下巴,握笔的大手在全省各地呈报上来的水库工程建设申请报告上缓缓移动。
这个富丽堂皇的办公室,是他特地要求装潢成这样的,以显示自己在厅里的实际权势,暗示不论哪个干部都不能给自己捣乱。水曲柳制成的拼花地板上铺着大幅的红色暗花地毯,墙上镶嵌着工艺精致的护墙板,护墙板上面还挂着几幅绣着山水的锦屏,锦屏边沿密密绣着各色蝴蝶,显得十分灿烂。他办公桌旁是一列真皮沙发,沙发对面是几个豪华大书柜,透过玻璃橱窗可以看到里面的一套套精装书籍,还有一些灵巧的小古董。
他思考着批示着,知道迟瑞成和吕宇定然照准,不敢不准,而后这些报告就变成滚滚的银流,进入所有沾这些工程人的腰包。他从转椅上欠起身来,点燃了多年来只抽的精装中华香烟,慢慢吐出一个又一个蓝色烟圈,脸上浮现出一丝自得的冷酷的微笑,这有名的笑容在厅里让很多干部不寒而栗。忽而,他又想到钟勇,还有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李江陵。李江陵罪有应得,到他该去的地方了,可钟勇呢?
他眼里陡然闪出凶光,接着想:重庆打黑,薄熙来拼出老命,即便如此,到现在还有一千多条人命大案没破呢。厅里的只要看过重庆打黑展览的干部回来都说,重庆黑社会除了机关枪、迫击炮没有,什么M-16、AK-47、各国新式自动手枪和无声手枪都有。听着这些大惊小怪的议论,田处长直在心中暗笑:这些傻×玩意儿,见过什么世面,知道我们省城背后又是些什么呢,想过没有?
他更加自得起来。
主办科长推开门进来,送进一摞待批的公文,又是申请建设费用的。主办科长不敢惊动陷入沉思的领导,把公文放在办公桌上,悄悄走出。
“有什么情况?”
田处长猛然问。
“钟勇去了迟厅长家。”主办科长迟疑一下,又压低声音说,“可能告状去了……”
“什么?”田处长从文件上顿然抬起头来,逼视部下,但立即冷静下来,简短道,“多注意。”
他随手拿起一件新送来的公文,略翻看一下,思绪却又转到这个拿着棒槌就当针的机关纪委书记身上。当然,田处长料定钟勇这条毛毛虫不敢招惹自己,哪怕他在背后恨得咬碎了牙。当然,自己也没必要招惹他。其实,对李江陵那个疯子,是不得已而为之,要不自己也会宽厚地放他一马的。
他想来想去,判断出:钟勇在厅里掀不起风浪。因为,当年那么一条小小的烂堤坝,居然闹得他钟勇差点儿把命搭进去。其实,现在只要碰到这事儿,不论哪儿都是捂着盖着,不管谁告,查来查去,只能是什么问题没有,调查结论准是这样的:堤坝设计图纸正规,护坡按标准施工,块石厚度不小于设计要求,全坝实用工料为甲级,还有竣工验收证书;既有验收意见,还有上级单位、设计单位和建设、施工单位的验收公章。所以,当年他小钟一告再告几百告,除了闹得人恼人烦人讨厌,什么结果没有。那个工程,是那个城市自己干的,田处长没参与,但他一眼就看出:问题真相一目了然,就是层层转包,到最后干施工的,不过是个无照、无技术、无等级的农民施工队。这么转包层层扒皮下去,最后落底的那个小老板只能玩命偷工减料,要不就赔大发啦。田处长估摸着,那道烂堤坝,起码三分之一费用进了个人的腰包。想到这里,田处长笑了:这么多年下来,厅里那么多工程,一个小小的钟勇能查得出来吗?直到下午,钟勇才从迟瑞成家回办公室。他反复想着老大哥的话,最后归纳成一句:没谁欢迎你反腐败,别给自己找罪受。
他坐在办公桌前,面孔凝重地想:欢迎?不欢迎就甭干啦。唐僧欢迎孙悟空打妖精吗?一打,就念紧箍咒。可这样,孙悟空还照挥金箍棒,哪怕过后再丢“凶器”喊师父饶命呢。猪八戒见这种打妖精体制太可爱,便时不时闹闹回高老庄,老婆孩子热炕头去。不过即便如此,他们都还豁出性命保主子西天取经。再想想老爸,二十几岁就当了烈士,我和老妈从此沾他光;最后想想自己,当初不反腐败,今日能当纪委书记?话说回来,为什么偏偏让自己当纪委书记呢?所以,党中央号召我们反腐败,我们不反,对吗?
他豁然开朗了,不再看桌上那摞文件,兴冲冲直奔田处长办公室,要作纪委的“提醒谈话”。兴奋之间,他忘了敲门,一把推开房门。
朗朗笑声迎面扑来。
田处长坐在办公桌后高大的黑牛皮转椅上,正侧转身子笑盈盈说着什么。办公桌上满满的报纸、书籍、文件,堆积如山,看得出虽不是日理万机却也是如山的重任在肩头。靠墙的一溜儿长沙发上,斜仰着一位不相识的年轻干部,正跟田处长笑说着什么,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长沙发斜对面的单人沙发中,坐着一位文气俊秀的姑娘,双手交叉在腿面上,见钟勇进来赶紧往下拉了拉裙边,遮住膝头。
见进来的是钟勇,田处长一愣,旋即脸庞上浮起笑容。他当然清楚,尽管爬进来的是条毛毛虫,却也没必要跟他撕破脸,当然,他钟勇就更不敢跟自己这当领导的撕破脸了。
田处长客气问道:“钟书记,有事?”
钟勇点点头,看看在座的人。
田处长笑了。
“自己人。”他指指年轻干部说,“省委大机关的,正管咱们。”
年轻干部马上起身,一面笑着向田处长摆了摆手,一面抢先向钟勇伸出手来。
钟勇感到他的手掌很有力,感觉眼前是个非常痛快的人。凭钟勇后来当干部的经历,知道这样的人大都果敢,还有能力,所以常安排在重要岗位,提得也快。这干部握着钟勇的手,转脸对田处长:“老田,你忙,我不打扰了,感谢啊!”
田处长紧忙摆手:“别客气……”
钟勇忙说:“待会儿我再过来。”
“钟书记,你大忙人,先说……”田处长对他献着殷勤,然后起身,将两位来客请进里屋。
钟勇知道,党组成员们都是大办公室,里外间。外间办公,里间放电视机和席梦思床,好让班子成员们午休和晚上加班后休息。看着两位来客的背影,钟勇一下想起:一个月前,这姑娘就在人事处门口哭过。人事处有个硬关系,将她的进厅名额生生顶掉了。听到哭声,一些干部在走廊中探出头去,看看但很快又把门关上。钟勇也打开房门,听见隔壁门口两位临近退休的干部嘟囔:“够天真的,以为硕士毕业考了个公务员就没事啦,柴火妞儿……”钟勇一听便明白怎么回事,于是照样把房门关紧。上次他就碰见过同样的事儿,激愤后一管,人事处便搬出一堆理由,证明那个“前门的”无理取闹,“后门的”才既合理又合法,结结实实噎得他无话可说。打那以后,人事干部们一见他就跟仇人似的。他呢,还给省分管领导留下了“搞阶级斗争”的印象,大概厅人事处和有关领导还借机汇报不少。幸亏吕宇反复为他周旋,说他不过是个“二杆子”,其实心眼并不坏。后来,钟勇靠着在厅里不作为,才慢慢摘去了那个相当恐怖的“阶级斗争”红帽子。现在,看着姑娘的背影,钟勇真为她高兴,她总算大彻大悟了,搬来亲朋好友伸张公平正义,“柴火妞”一生的命运就要改变了,厅里干部队伍素质也能提高啦,不至于都是关系户了。
田处长关紧里屋的房门,请他坐下。
钟勇讲起那天李江陵来机关纪委反映情况的事情。
田处长神情专注地听着,一言不发。
钟勇结论道:“当然,李江陵是犯罪嫌疑人。不过,他的讲述,也有值得我们注意的地方。这次建水库,如果真像他说的那样偷工减料,以次充好,麻烦就大啦。一旦出事故,谁也担待不起。所以,我先作提醒谈话,请田处长注意,警示警示,扯扯袖子。”说到最后一句,他笑了,仿佛在说笑话,说出纪委这句行话。
田处长却没在意钟勇有意冲淡严肃话题的“注意方式方法”的态度,马上问:“省纪委怎么看?”
钟勇犹豫一下,事先没料到,结果也就没来得及编圆谎话,便老老实实答:“省纪委只转信,没表态。他们每天接那么多举报信,反映更严重的问题多得是,工程建设又复杂,没专业知识,谁也判断不出个所以然。他们只转一下。”
“呃--”田处长拖长声,说:“好,我知道了。”他站起身来,钟勇只好也跟着站起,有些尴尬,因为话还没说完,“按照《党风廉政建设责任制》规定……”
田处长不耐烦了,说:“知道,知道……”转身便向里间走。
钟勇不禁有些冒火,他没想到田处长一屁股屎居然还这么张狂,于是没多想,一个箭步挡在门口,继续往下说:“按照责任制的规定,如果大坝出事故,你田处长,加上我钟勇,咱们谁也跑不了。”说着,他声音不禁有几分严厉。
一听这话,田处长火了,瞪圆眼睛。
突然,他指着门说:“出去,你给我出去!”
钟勇目瞪口呆,根本没料到田处长一下子翻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