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门徐徐打开,原来是今天送信的那个小和尚开的门。小和尚一见轿子和军兵,便赶快口颂佛号闪在一旁,用手向东北角指了指。
众人簇拥着轿子便向寺院东北角的一处空房子走去。
远远的,曾国藩便见两名侍卫守在门的两边,与上次所见无二,显然在放哨。曾国藩悄悄示意张佐领先把两名侍卫招过来拿下,以防那贾大人逃脱。
张佐领颔首,当下也不多言,径带了两名军兵大摇大摆走过去。离门首还有十几步,便把手一招,意思是过来。两名侍卫先还愣一下,然后才慢腾腾地走过来,很不情愿的样子。
到了轿跟前,一见是四人抬的蓝呢轿子,其中一个就开口骂道:“不长眼睛的东西,也不看看爷的上头是谁!有事不会走过去说?”
另一个还没待开言,已有膀大腰圆的军兵走过来把二人扑通摁倒,生拉硬扯到树后,嘴里塞上破布,让他俩有话也喊不出。
曾国藩见军兵得手,便急忙下了轿,大步流星来到门前;房里的清唱声,曾国藩听得清清楚楚,低头想了想:“人要是有了差错,他怕你生气,便肯定会有所收敛,若完全撕破脸皮,对方反而无所顾忌!”他对刘横轻声说了一句:“先敲门。”
刘横就用手一推,门嘎吱一声开了,原来没有上闩。
曾国藩大步走进去,大声道:“如此热闹,贾大人该言语一声才是啊!”贾仁正眯着眼睛听带来的小戏子清唱“十八摸”,猛地里听到断喝,吓得他赶忙睁开眼四外观瞧,见屋里不知何时忽然多了两名侍卫和五六名军兵,曾国藩正大模大样地站在屋门旁边,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容颜,不由心乱如麻。暗叫一声“苦也”,当下也顾不得多想,赶忙站起身,深施一礼道:“下官拜见曾大人,给大人请安。下官到寺里替贱内进香,晚了,只好暂宿一夜。下官不知曾大人也宿在寺里,没去拜见,请大人恕罪。”
曾国藩不动声色地问一句:“贾大人的贵眷属在哪里呀?”
贾仁脸色一红,低头作答:“贱内身子不爽,没有同来。”
曾国藩就高喊一声:“张佐领!”
张佐领应声而入。曾国藩手指着贾仁道:“佐领可曾认得此人?”
张佐领细细打量了贾仁一眼,道:“这不是贾大人吗?”说着就深施一礼道:“卑职给大人请安了。”
贾仁脸色越发地红。
曾国藩一字一顿道:“贾大人,你带着局子夜宿报国寺,张佐领已看得一清二楚,本部堂就不说什么了。请贾大人交出官照,皇上如何处治,就看贾大人的运气了。不过,有几句话本部堂还是要说。像贾大人这样人前满口伦理道德,人后却做出这等事的高官大员,大清国怕是找不出几个,这也算是我大清一奇了!”
贾仁满脸通红,做声不得,只顾颤抖着手在怀里乱摸官照。
曾国藩双手接过官照:“大人是随本部堂回城呢,还是继续在这佛门圣地摸下去呀?”
贾仁羞得连连道:“下官这就随大人回城。大人哪,下官已知错了,你我同朝为官,低头不见抬头见,还望大人开恩……”
曾国藩冷笑一声道:“本部堂自然想开恩,只怕大清的律例不开恩。贾大人哪,您老位列九卿,也太胡闹了点。您老可是天下皆知的道学楷模哟!”
贾仁忽然用手拉了拉曾国藩的衣袖,压低声音道:“大人哪,您老清贫不易,在京师度日也难,下官情愿奉送这个数字来买断此事……”说着,伸出两根指头比了比。
见曾国藩望着他这两个指头直发愣,贾仁就知道曾国藩不太懂官场的规矩,只好小声直说出来:“是两万两银子哪!”说出口又马上有些后悔,心中暗道:“看这曾国藩发愣的情形,大概两千也能摆平吧。”
曾国藩这才明白过来,不禁哈哈大笑道:“贾大人也太小看大清的二品官了。本部堂目下既有高额俸禄又有数目可人的养廉。您老还是快些打点行装准备面圣吧!”说毕,昂然走出去,边走边道:“本部堂在轿里候着大人一起下山。”
“下官遵命,下官遵命!”贾仁忙不迭地应着,气急败坏地让人快快收拾东西。
曾国藩回到府邸匆匆忙忙吃了晚饭,便连夜起草了参奏贾仁的折子。早朝时,他想都没想便将折子递了上去。
五天后,圣旨下达:“大理寺卿贾仁办事糊涂,着降二级留任处分并罚俸六个月。钦此。”不说什么原因降级,也没指出什么理由罚俸,只说糊涂。
满朝文武都被闹得莫名其妙。更让人不解的是,贾大人挨了处分,反倒比升级还高兴。
曾国藩怎么也不会想到贾仁犯了大罪却得了个小处分,比莫名其妙的满朝文武还莫名其妙,见到圣旨心下不由揣度:“皇上莫不是病糊涂了吧?”
当日回到府邸,正巧黄子寿来访。谈起贾仁,黄子寿哈哈大笑道:“我的内阁学士大人哪,您老只知道贾仁犯了大罪当重罚,可你知道贾仁是谁保举上来的吗?穆中堂的第九如夫人和第十如夫人可都是贾大人送的哟!听说,皇上现在病得连折子都不能看,凡事都是穆中堂决定。在这个时候,穆中堂的人,也就是您老仗着有些圣恩稀里糊涂地敢参哪。要换别人,降两级的恐怕就不是贾仁了,应该是参他的人哪!”
曾国藩的心里忽然对自己的座师生出了些许的憎恶之情。
第二天上朝,他又递了个折子给皇上,力参贾仁,他不相信皇上真病到连折子都不能看的程度。他在折子中大声疾呼:“贾仁这种道学中的败类如不重重治罪,何谈整肃纲纪!”
当夜,道光帝在御花园后书房——现在是道光帝养龙体的所在——召见了他。礼毕,道光帝徐徐道:“曾国藩哪,朕现在见你是想跟你谈谈贾仁的事。贾仁闹得这档子事,的确有碍他的清名。朕让穆彰阿详查了一下。咳,贾仁只要知道错了,他也确实知道错了。咳!”
曾国藩低头道:“皇上圣明!但臣以为,贾仁是断断不能不重办的。”道光帝随口而问:“知错就改,何必非要重办呢?”
曾国藩道:“臣的理由有三:一、理学是我大清的根本,是我大清士子的信念所在。贾仁身为理学大师,满口讲的是道德伦理,而他所做之事传扬出去,谁还信仰理学呢?二、很多官员都以贾仁为楷模,以后,官员们该怎样做呢?三、言传身教,是我大清官员的根基。贾仁所为,分明是和皇上叫板,请皇上详查。”随后,又道出贾仁欲贿赂自己的事情。
道光帝想了想,许久挥了挥手:“当下污吏横行,拒绝贿赂也是政绩,你先下去吧,朕知道怎么办。”
不久贾仁被革职,限期离京归籍,永不叙用。大理寺卿一职由倭仁升署。至此,穆彰阿与曾国藩的私交也画上句号。
这一年堪称多事之秋,山东、河南两省逢上三十年不遇的大旱,十室九空,饿殍遍野,匪盗蜂拥而起。各州县都有大股强人出没,民间的各种会道门也成万紫千红之势,发展迅猛。
两省巡抚一次又一次向京城告急,要兵也要银子。
病中的道光皇帝,真正领受到了焦头烂额的滋味,国库是再无银子可拨了,征战的军兵们也都东挪西调地成了疲师。但两省的告急文书仍雪片似的飞向京城,全然不理会当今圣上的苦衷。
山东的强人最先打出“反清复明”的旗号,巡抚衙门调兵征剿,却越剿越多,终于发展成一二万人的大团伙,势成燎原。
河南一地的会道门也不久喊出“反清复明”的口号。这里的强人虽只有二三百人,却凭空把一个姓黑的汉子硬改作朱姓,说是什么朱明皇室的后裔,被标榜成真龙天子,势必与山东比高低。
明眼人不费力便已看出,这是两省大吏放任自流所引发的恶果。
道光帝一日三次召见王公大臣们商讨对策,争论的焦点在剿与抚上。以穆彰阿为首的实权派也就是时人称之为“穆党”的,是坚决主张抚的,并举出抚的三点好处:安民、不靡费、不动摇朝廷的根本。
以文庆、曾国藩为首的一班文士,也就是时人称为理学大师、“清流党”的,则坚决主张剿,也举出剿的若干理由:一曰剿才安民;二曰有剿才能达抚;三曰不剿无以稳定国体。
道光帝被吵得拿不定主意,决定征询各省巡抚的意见,却也是剿抚不一,各执一端,理由都很充分。
就这样闹来闹去,闹腾了三个月,还拿不出一点措施,而山东、河南两省的“邪教”、会道门的气势却已经闹得大起来了。河南一地更是建起了一座金銮宝殿,挂出了一面旗帜,明晃晃的是一个“朱”字。这回,河南的这伙强人不仅是要做山东、河南两省强人之首,更要与大清争雌雄了。山东方面自然不甘落后,不久也一连打破两座城池,大张旗鼓地挂出“明”字大旗,并派人给河南送了封招降的帖子,言称:“若不归顺大明朝廷,将要重兵压境。”
一触及到大清的江山社稷,道光帝这才慌张起来。他连夜征调直隶提督江南带兵赴山东剿匪,任命军机大臣柏葰为钦差大臣,速赴河南调省内绿营专事剿匪。同时,又诏授文庆、曾国藩为朝廷钦差,赴两省专干救灾事宜,赈银及救灾粮食十万火急由江西垫拨。
文庆、曾国藩接到圣谕后,不敢耽搁,稍事准备,即带上亲兵踏上赈灾之路。救人如救火,为做到稳妥,曾国藩又让李保先行一步去江西催粮。为防范沿途匪盗袭扰钦差,道光帝传谕沿途各地衙门,派重兵护差,在哪个省出了问题,便拿该省的巡抚是问。
这时的山东巡抚是崇恩,河南巡抚是潘铎。
崇恩因在病中,暂由和春护理抚篆。和春曾是河南的巡抚,因听信英桂的诬告妄参赴蜀主持乡试的曾国藩被开缺回京候补。后来走了穆彰阿的路子,经穆彰阿保举,在京候补了半年,便放到山东署理布政使,旋又署理巡抚。偏偏和春命运不济,他一到山东,先是大旱,接着又闹会匪,一直闹出朱明小王朝来。和春悔断了肠子悔黑了肝,悔不该一头栽进山东这个马蜂窝里。
他正在打算如何打发人进京打点,想换个省份,偏偏钦差就下来了,于是先收了挪动的心,急忙通知各地衙门安排迎接钦差事宜,心里却在暗暗打算,打发走钦差,即刻挪窝!
河南巡抚潘铎原是河南布政使,鄂顺安出缺,先由他代理巡抚,一年后,又放了实缺,转为一把手。潘铎倒是个有些官声的人。因不是穆党,竟在河南巡抚这个苦缺上做了几任不得挪动;又经此大旱大乱,看来这个苦缺也保不住了。于是,就抢在钦差到来之前,先上了个“年老体衰不胜繁剧,请求开缺”的折子,想来个溜之乎也。
依着穆彰阿的意思,是一定要借这次事端给潘铎治上一罪的。但道光帝考虑到潘铎做了多年地方官,虽无大功,倒也无大过,就准了折子,但不是休致,而是特旨准其回原籍养疾;遗下的河南巡抚一缺,由钦差大臣柏葰暂署。
江西垫拨给山东、河南的赈粮已先期运到。文庆、曾国藩到时,山东各地的衙门正在省城往回领粮;按着人口的多少,由粮台一县一县地发放。
文庆和曾国藩到后的当天,即查看了粮台发放记录,从记录簿上看,倒也公允。
在巡抚衙门,和春苦着脸对文庆道:“文大人哪,若没有您老的救命粮,连本部院也得饿昏在签押房了。”
文庆没有搭话,曾国藩却正色道:“中丞大人,山东遇此大灾,朝廷救济固然重要,但官府也要组织百姓自救才是。本部堂在山东境内所看到的流民,无不是扶老携幼举家外迁的样子。照此下去人口是越来越少,等灾荒过后,大片的土地将由谁来耕种呢?中丞大人你看呢?”
和春涨红着脸道:“曾大人的话固然不错,本部院又何曾想如此哪?可一没银子、二没粮食,组织百姓自救,饿着肚皮的人谁个听呢?山东比不得大省,人口和土地都少。去年受黄灾(黄河水患),今年受旱灾,一年不如一年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