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生死桥 [壹](7)

生死桥 作者:李碧华


说着,不免自怜起来了:“我呢,大概是生不如死了,我哎,多命苦,呜呜呜呜!”

然后夸张造作地号啕大哭,一边怪叫一边捶打着身畔的红木箱子。

“别乱敲,你这豁牙子。”王老公止住,不许志高乱动他的木箱子,保不定有些什么秘密在里头,或是贵人送给他的价值不菲的首饰,他和猫的生计便倚仗这一切,直到最后一口气。

“丹丹!丹丹!”

外头传来一阵喊声。

丹丹应声跃起至门前,不忘回过头来:“黄叔叔找来了!我要走了!”

志高忙问:“到哪儿去?”

“回天津老家去,给黄哥哥养病。”

院子里出现一个矮个子的四十来岁的壮汉,久经熬练,双腿内弯成弓形,步履沉沉稳稳,一副江湖架子。背上是个脸色苍白中带微黄的、穿得臃肿的十来岁少年,两只手软垂着,眼睛中有无限期望,机灵地转动。嘴一直咧着,不知道是不是笑意。

他是丹丹那此生再也无法走一两步的黄哥哥。

“走啦!”叔叔唤丹丹。

这苦恼的邋遢的老粗,身上棉袄不知经了多少风霜雨露,竟变得硬了。如同各人的命,走得坎坷,渐渐命也硬了。因为命硬,身子更硬了。

他爱怜着眼前这没爹没娘的牡丹。“牡丹”,花中之王呀,改一个这样担待不起的名字?

“你怎地溜到这里来,叨扰人家啦,回去吧。‘打鬼’完了,人都散了。”

末了又谦谦对王老公说道:“不好意思,小姑娘家蹦蹦跳的,话儿又寸,您别见怪。丹丹,跟公公和哥们说再见。”

丹丹笑着,挥手:

“王老公、怀玉哥、切糕哥,我们再见!”

叔叔在她耳畔骂:“看,到处找你,累得滋歪滋歪的!”

怀玉笑:“再见。”

志高努力地挥手:“再见再见。喂喂喂,什么时候再见?我请你吃切糕。真的,什么时候?会不会再来?摇头不算点头算。”

“我不知道呀。”

丹丹远去了,三步一蹦,五步一跳,辫子晃荡在傍晚太阳的红霞中。少年的心也晃荡在同一时空内。

初春的夕阳不暖,只带来一片喧嚣的红光,像一双大手,把北平安定门东整座的雍和宫都拢上了,决不放过。祖师殿、额不齐殿、永佑殿、鬼神殿、法轮殿、照佛楼、万福阁……坐坐立立的像,来来去去的人,黑黑白白的猫,全都逃不出它的掌心。

“老公,她会不会再来?”志高问。怀玉没有问,他心里明白,志高一定会问的。

但怀玉也想知道。

王老公没答。在人人告别后,院子、屋里,缓缓传来算卦人吹笛子的怪异闷哼,似一个不见天日的囚徒,不忿地彻查他卑微而又凄怆的下狱因由。青天白日是非分的梦。

人在情在,人去楼空,这便是命。

腾腾的节日闹过了,空余一点生死未卜,恍惚地回响,怀玉和志高离庙回家去。

中国是世上最早会建桥的国家了:梁桥、浮桥、吊桥、拱桥。几千年来,建造拱桥的材料有木,有石,也有砖、藤、竹、铁,甚至还动用了冰和盐。

桥,总是横跨在山水之间,丰姿妙曼,如一道不散长虹。地老天荒。

在北平,也有一道桥,它在正阳门和永定门之间,东边是天坛,西边是先农坛。从前的皇帝,每年到天坛祭祀,都必经此桥。桥的北面是凡间人世,桥的南面,算是天界。这桥是人间、天上的一道关口,加上它又是“天子”走过的,因而唤作“天桥”。

天桥如同清朝一般,在还没有沦落之前,它也是一座很高很高的石桥,人们的视线总是被它挡住了,从南往北望,看不见正阳门;从北向南瞧,也瞧不着永定门。它虽说不上精雕细琢,材料倒是汉白玉的。

只是历经了几度兴衰,灯市如花凋零……后来,它那高高的桥身被拆掉,改为一座砖石桥。石栏杆倒还保存着,不过就此沦为沼泽地、污水沟。每当下雨,南城的积水就都汇积于此,加上两坛外面的水渠,东西龙须沟的流水汇合,涨漫发臭,成了蚊子、苍蝇、臭虫和老鼠的天堂。大家似乎不再忆起了在多久以前,天桥曾是京师的繁华地,灯市中还放烟火,诗人曾道:“十万金虬半天紫,初疑脱却大火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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