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生死桥 [贰](15)

生死桥 作者:李碧华


因为家道比较好,懂的也比较多,真的,他变了。――惟一不变,也许是这一点执着:

“你别过线。”

谁“过了线”,他便发难。

何铁山递给怀玉一叠油印的传单纸张,道:“唐怀玉,拜托你给我们派出去,请你支持我们,号召全国人民抗日,反侵略。你明白吗?现在东北辽宁、吉林和黑龙江三省,两百万平方里领土、三千万个同胞都已沦入敌手,很快,他们就会把中国给占领了……”他说得很快、很流利,自因不停地已宣传过千百遍了,只听得怀玉一愣一愣的。

何铁山一口气宣传完毕,挥挥手,又飞奔融入队伍中,再也找不着了――在国仇家恨之前,私人的恩怨竟然不知不觉地一笔勾销。

丹丹犹满怀兴奋,追问着零星小事:

“你跟他打上一架?谁赢了?”

“你说还有谁?”怀玉道。

“哼,是那大个子赢的!”丹丹故意抬杠,“你看是他跑过来喊你。”

“输的人总比赢的人记得清楚一点。”怀玉道。

“我不信!”

娘们爱无理取闹,你说东,她偏向西,都不知有什么好玩的。怀玉只低首把那宣传单浏览一遍,他觉得,这根本不是他的能耐,多可笑,“号召全国人民抗日”,什么叫“号召”?“全国人民”有多少?怎样“抗日”?该如何上第一步?怀玉皱着眉,那横冷的一字眉浓浓聚合着。

丹丹偏过头望他,望了一阵,见他不发觉,便一手抢了张单去。

“我也会看呢。喏,这是‘九?一八’,九?一八什么什么,日本什么华,行动,什么什么暴露……”

“阴谋!”

“阴谋?是说日本鬼子使坏?是吧?他们要来了,怎么办?”

“呀,不怕,咱有长城呢。”怀玉想起了,“北方的敌人是攻打不过来的。”

“对。不过,如果敌人从南面来呢?”丹丹疑惑。

“没啦。不会的,南面的全是我们自己人嘛。攻什么?都是外头乱说的谎信儿,消息靠不住。”

当下,二人都仿佛放下心来。而队伍虽然朝西远去了,谁知措手不及地竟又狼奔豕突了,往东四散逃窜了,好似有人把水泼进蚂蚁的窝里,性命攸关。

“警察来了,警察来了!”

对,是来驱赶镇压的。手无寸铁的大学生们都只好把旗帜、标语一一扔掉了。“把日本鬼子赶出东三省”的横布条,被千百双大小鞋子给踩成泥尘。鬼子没赶着,警察倒来赶学生,从前当差的老对付书生,今天警察又爱打学生――看来只为赢面大。然而,输了的人总是永远记得的,比赢的人清楚。未几,满世又回复了悠闲,“全国”都被置诸脑后,好像只发生过一场硬生生搭场子的评书,一个人讲完整个简单的故事。

一鸡死一鸡鸣,这时传来清朗的喊声:“本家大姑奶奶赏钱一百二十吊!”

原来自西朝东这面来的,是有钱人家抬扛的队伍呢。这是大殡,丧家讲究体面,有人敲着响尺,远远听见了。

抬扛的一齐高喊:“诺!”

丹丹忙瞪着眼睛看那打执事的,举着旗、锣、伞、扇,肃静回避牌、雪柳、小呐。吹鼓手、清音、乐队也列队浩荡前进,很多人都尾随着围观。

本来街上那吹糖人的,正用小铁铲搅乱铁勺内的糖稀,两手拿起一点儿揉弄成猪胆形,预备在折口的管上吹几下,小金鱼还没吹成,孩子们全都跑去看人撒纸钱了。

只见一辆人力车,拉着百十多斤成串的纸钱,跟在一个老头儿身后。老头儿瘦小枯干,穿一件白孝衣,腰系白布孝带,头戴小帽,两眼炯炯有神,走在六十四人扛的大殡队伍前面,取过一叠厚纸钱,一哈腰,奋力一撒,撒上了半空。

这叠白色的圆钱,以为到了不能再高的位置,却又忽地扭身一抖,借着风势,竟似一只一只圆圆的中间有个洞洞的大眼睛,飘远飘高,风起云涌,迄自翻腾,天女散花,在红尘中做最后一次的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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