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生死桥 [贰](19)

生死桥 作者:李碧华


每家每户每个人,都忙着。苗师父等几个摔跤好汉,正预备出门。没有丹丹份?好生奇怪。志高问:“丹丹呢?”

苗家不认得二人,只是站住。

怀玉有点大舌头了:

“――我们找丹丹有事。”

其中一个抖空竹的师妹想起来了:有一天,这两个男孩跟丹丹打过招呼,说都是行内的。小不点先瞅二人会心抿嘴,然后跑至北屋檐下,又笑:“丹丹!”

呀,原来她一清早洗头发。辫子散了,披了一身,正侧着头,用毛巾擦干梳好。二人满目是块黑缎,吓了一跳。

黑缎。

怀玉简直为丹丹的一头长发无端地惊心动魄了。他从来都没想像过,当她把辫子拆散之后,会是这样的光景。浓的密的,放任地流泻下来,泛着流光,映着流浪。几乎委地,令他看不清她的本来面目,这仿如隔世仿似陌路的感觉,非凡的感觉。

真的,怀玉已来不及细看她,他竟然拒绝堂堂正正地跟她的眼神对上了。在清晨的微风中,纵有千般燠热,因这奇特的流光,令他年青的心,跳了又跳。

在怀玉简单的生命里,十九年来,他第一次完全见不着志高,只见着丹丹。迷糊、浮荡――但又是羞耻的。他的心,跳了又跳,跳了又跳。

只听见志高跟丹丹的小师妹道:

“我们来看病,听说丹丹病了。”

“她没病呀。”

“有。她是闹瘟,病重了,认不得人,她都认不出我俩来。”

“哼,谁说认不出?”丹丹嗔骂。

“药给送来了,你别嘴硬。”志高掏出一个八卦形的小锡盒,写着“长春堂”三个字,硬递给丹丹看,还顺口溜道,“三伏热,您别慌,快买闻药长春堂,抹进鼻子里通肺腑,消暑祛火保安康!”

唱着打开盒盖,用食指蘸上一点儿土红的避瘟散末,拇指食指一捻,再往鼻孔一揉,闭口深吸气。

来自天津的姑娘家,哪里知道这前门外鲜鱼口长巷头条北口的长春堂避瘟散?小师妹忙学志高一吸。丹丹好奇,也蘸一点儿。

但觉一股清凉从鼻而入,沁入肺腑。丹丹玲珑的双目紧闭时,长睫毛俏皮地往外卷,那么煞有介事地闻药,好像马上会上了瘾,永世戒脱不得。

志高取笑:“说闹瘟就是闹瘟,这下可好了点吧?――送你。”

“不便宜吧?”

“才几枚铜板,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只要你见了我俩,特别是怀玉哥,嗳,扭身走了,就是给脸不要脸。”

“哼,”丹丹又朝怀玉一瞪,“这个人才是给脸不要脸。往后你有什么事,看我问不问?才不理呢。我跟你又不亲。”

果真扭身便走,一旋之下,黑发罗伞一般乍张乍聚,怀玉急了,一揪便揪住,疼得丹丹哎唷一声。

怀玉道:“丹丹,别走,我告诉你好了――”

“我不听,你放手!”丹丹嚷。

怀玉缩了手,歉意更深了。呆看着自己的手,脸热起来。本来不粗的手,练功过度,结了些茧,被那柔柔的长发掠过,这种感觉,不管在什么时候,都会记得起来。

志高在一旁恨恨,眼看摆平了,又来一趟暴力斗争,怎么结局呢?

便也手忙脚乱地给丹丹揉揉,问:“疼吗?”

“疼呀,我这样吊辫子,脑仁儿常疼的,一闹起来,像个锥子直往骨头里钻。”丹丹诉苦。

“……我让你打我一顿来消消气吧。”怀玉窘道,毫无求和的经验。

“那敢情好,你自己送上门的――”话还未了,丹丹果然就给怀玉一个耳光,响亮的,不太疼,但也不能说不疼。怀玉不虞有此,不知所措。

丹丹也没想到说打就打,还下卯劲,只好打圆场:“好,仇也报了。我不生气了。”

心底倒是十分不忍,慌乱,嗳,怎地真打了呢?撅他二十句不就完了吗?

当下,二人便言归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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