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生死桥 [叁](11)

生死桥 作者:李碧华


摄影场中尽惹来遐思风语,没有一个人胆敢拂逆她,只给她扑上香粉蜜,扑一下,抖一下,全然上不上脸。

“算了算了,横竖要拍,先拍自杀那场也罢!”

她憔悴了,更适合自杀,大伙只好听她的,遂又给更换了衣服。

从前,电影院里充斥着神怪武侠鸳鸯蝴蝶的片子,根本没出过什么明星,后来,影片的内容渐渐“进步”了,也开始涉足现实,反封建,好看得多,明星制度也产生了。

“九?一八”、“一?二八”,日本人肆虐,虽谓国难当头,电影业反而畸型发展,谁都没有明天,只有避难,电影院是避难所,大家躲进阴暗的空间悲哀痛哭。

《夙恨》中,段娉婷演一个败落的大家闺秀,父亡、母病,于是被逼赴舞场出卖自己,受尽苦难。她赚到的皮肉钱又让一个男人骗了,声色犬马一番。她怀了孩子,他又跑掉。今天她自杀。

段娉婷拿着一瓶安眠药来了,本来还是有点歉意,因她两天没出现,整个摄影场的人便在等她,先跳拍了母亲的反应,跳无可跳。现一见到导演,他已忙不迭讨好:“段小姐,慢慢来,没关系,先要培养一下情绪么?”

他既捧着她,遂不了了之,下颔微微一抬,表示要静一静。谁知一瞥之间,便见搭布景的身畔,站了叫她恨得牙痒痒的唐怀玉。

他要看她表演了――他看出什么来?他那种鄙屑冷笑,是在嘲弄自己的淫贱吗?

实在也是一个贱女人。

段娉婷把一页对白递还给助导,然后独自地静默了。

大伙都在等她进入角色,她漫不经意地,把感情掏出来,放进这个女人的身上了。只一示意,机器轧轧开动,眼神起了变化,泪花乱闪而不肯淌下,她对死是畏惧的,不过生却更无可恋,她近乎低吟地念着对白:

“妈,我对不起您,不能养您终老。我是多么地希望亲眼看着您好起来,回到过去的日子,虽然穷,一家过得快快乐乐,不过一切已经迟了,我已经是一个不名誉的女人了,每天在跳舞场,出卖自己的身体和灵魂。我对爱情并无所求,只求一位爱我、体贴我的爱人,就该满足了,这不过是起码的要求,不过难得啊!当我打开了抽屉,发觉里头一无所有,妈,我真的一无所有,惟一有的,是肚中的孩子,但我不愿意让他来到这个丑恶的世界中受尽苦楚折磨,受尽玩弄,被这时代的洪流卷没,失去自己,妈,我要去了……”电影中,濒死的人往往需要卖力气念一段冗长的对白来交待她的前尘往事,一生一世――虽然一早已经拍过了,却不惮烦地重复一遍,好提醒观众们,她有多痛苦!观众们听不见,但看得出。段娉婷的泪终流下来了,表演时她得到无穷无尽的快感,弥补了精神上的空虚。

整个摄影场中的苍生,都在聆听她的独白,不知是她的演技,抑或是这个虚构的老套故事,总之骗尽了苍生。

她拿起了安眠药,一片一片,一片一片地吞下去了。很多人的脸孔出现在眼前。男人的脸孔,有最爱的,也有最恨的――第一个男人是她父亲。在盐铺的仓库里,她十五岁,父亲强暴地要她,事前事后,都沾了一身咸味,至今也洗不掉。啊。也许因为这样,她竟是特别地爱洗澡,用牛奶洗,用浴露,用香水。奇怪,总是咸得闷煞人。

幸亏南京路发生了五卅惨案,一九二五年,她最记得了,工人、学生们为抗议日本纱厂枪杀工人领袖,所以聚集示威演讲宣传。老闸巡捕房前开枪了,九死十五伤,有个路人中了流弹――他不是无辜,他是偿还。

段娉婷认定了是天意,巡捕代她放了一枪,收拾了父亲。早已丧母的二男一女便开始自食其力。两个哥哥坏了,混迹人海,很难说得上到底干了什么。自己这个做妹妹的,也坏了,但她却有了地位。

――地位?

她不过是当不惯荐人馆介绍过去的佣工,便毅然考了演员,过五关,睡六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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