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生死桥 [叁](15)

生死桥 作者:李碧华


“你怎么可以没看过我的电影?”她问。

“今天有得看么?”他问。

她架上了太阳眼镜,领他到爱多亚路的光华大戏院去。架了眼镜,分明不是遮掩,而是提醒。在众人惊讶和仰慕的目光下,她请怀玉看她的电影。

戏院大堂还有宣传花牌:“亦瑰丽、亦新奇、亦温柔、亦悲壮。珠连玉缀,掩映增辉。”在她的剧照下,自是歌功颂德:“她,是电影圈的骄子!她,是艺术界的宠儿!”

今晚上的是《华灯》,她演一个被恶霸霸占着的妓女,为了孩子的前途,华灯初上之际,便倚在柱下等待过路的男人。每隔一阵,字幕便一张张地出来了:“人生的路是多么地崎岖!母亲的心是多么地痛苦!”

电影是无声的。

观众也是无声的。

在光华大戏院的楼座,怀玉从未设想过,他正坐在一个美女的旁边,而她的另一个故事却又在眼前――是不是,会不会,还有另外的故事?他有点拘束地正襟危坐了。

大半年之前,他还不过拿着她的一张相片,世事甚是莫测。

《华灯》散了戏,段娉婷道:“到什么地方吃饭好?”

怀玉强调:

“什么地方你就拿主意吧,不过这一顿,我是一定要做东的――去一个我付得起的地方。”

“那不要到红房子吃大菜了。”段娉婷马上变了主意,“原来是想让你尝奶酪鸡跟洋葱汤……呀,有了!”

结果是吃素。

也不是素,是素菜荤烧。这店子卖鸳鸯鱼丝、鱼冬笋、八宝金鸡……全都是“虚假”的,不外把菜蔬粉团装扮成肉。

怀玉笑:“上海人花样真是多,连吃素也不专心,这虾仁明明是假的,偏又说是真的。”

“你权且把它当做虾仁来吃,假的就变成真的了,吃呀,对不对?”

“――对,果然是虾仁的味道。”

一壁吃,便聊到日后要拍的戏分,段娉婷只不耐:“不知道呀,大概是拍跟男主角的恩爱镜头吧,那个人,别提了,他有一次想占我便宜,我一拍完,就当众推他个四脚朝天。哼,我还自杀呢,真是!戏就是这样。先恨了他,过几天,再补一段爱他,感情是跳拍的,简直不正常!”

牢骚发过了,自素食店出来时,二人正待上车,只见对面马路有辆汽车忽地一怔,车上的人遥遥投来一瞥,静夜中有点讶异,末几,即绝尘而去,没有反应。段娉婷认出来,依稀是史仲明。

她问怀玉:

“下一回演什么?”

“陆文龙,双枪陆文龙。”

怀玉回到五马路的下处,已是十一点多了,李盛天还没歇,只问他:

“今天到哪里去了?才一练完功就开溜。”

怀玉忙把那自来水笔给掏出来:“我去买了一管好笔,给我爹和志高写信呢。”

李盛天道:“什么笔写不了信?就丁了半夜才回来?”

怀玉只觉得自己已长那么大了,竟还是不能来去自如,那段小姐,一个姑娘家,闯荡江湖,自生自灭,不知多写意,便嘟囔:

“反正我不会迷路。”

师父总是个通达的人,艺事上非管不可,然而徒儿在外,竟如此地让他打闷雷?便命怀玉:“明儿一天就练好双枪去!”

怀玉只得应了,回到房间去,身后还听得师父很担忧地跟一个琴师道:

“那金宝也是,不知交了什么朋友,几件新衣裳花搭着穿,也交际去了。上海玩家坑了他都不知,当了‘屁精’,回头……”

怀玉执笔写起家书来,报平安,报上座,都是喜孜孜乐洋洋,直写到演好了戏,也收到红包礼物,就止住了。

执笔如执手――也不知是不是那管笔执着他的手,兴奋而罪恶地隐瞒了。她真是无处不在,如今也在。

怀玉睡不着。不睡,今天便不会过去。

哦,完全是因为那杯从来都没喝过的咖啡,苦的、甜的,混沌初开。真的,这东西够呛。怀玉便一夜对自己表白,撇清儿,把一切推诿于咖啡上,显得十分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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