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生死桥 [肆](4)

生死桥 作者:李碧华


志高只恨岁月流泻太匆促了,一个小伙子,不长大就好了,一长大,快乐就结束了。他的一切,都是失策。是他的,终究是他的;不是,怎么留?

心头动荡,似一碗慢煎的药,那苦味,慢慢地也就熬出来,然后他老了。

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

没有月亮,看不清楚,他十分放心。

给了丹丹怀玉的地址。于她全是陌生的,上海?宝善街……

直似天涯海角的一个小黑点。她只坚信,只要她找到他了,他不得不关照她,凭她这下子还有个冒儿?世上又何曾有真正卯靠的落脚处?――不过心已去得老远,她已没得选择。

志高猛地,直视着她。真好,没有月亮,看不清楚,他才十分放心:

“丹丹――怀玉有亲过你么?”

丹丹目瞪口呆,好似寂静中冒儿咕咚进来一头猛兽,愣住。

“没?”志高估计大概没有,“你亲我一下好么?”

无端地,丹丹万分激动,她对不起他,她把他一脚踩在泥土上,叫他死无全尸。她扑进志高怀中,双手绕着他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是她的头一遭。

志高笑:“别像闪黏儿的膏药呀。”

丹丹只好又亲他一下。

志高凄道:“让我也亲你一下,好不好?只一下。”

千言万语又有什么管用呢?终于她也在他满怀之中了。志高真的无赖地亲了丹丹一下。还不很乐意罢手,不过戏也该散了,自己便自下场门退下。丹丹觉得他非常的可爱,把脸在他襟前揉擦。

志高心里只知自己是搓根绳子便想绑住风,哪有这般美事。分明晓得丹丹是留不住,真的,送怀玉火车那时便晓得了,她在风烟中狠狠地挥手追赶,来不及了:

“怀玉哥,你要回来!你不回来!我便去找你!”

――原来是一早的存心。

那时,志高的话便少了,谁知能存一肚饭,末了存不住一句话,竟说成非分,只好便打个哈哈,把丹丹给放开了,抓住她双肩,嬉皮笑脸:

“好,你亲了我,我又亲了你,到底比怀玉高一着,我也就不亏本了。做买卖哪肯亏本呢?对吧。”

然后把一个小布包硬塞在丹丹手中。

那是他存起来的钱,零星的子儿,存得差不多,又换了个银元。换了又换,将来成家了,有个底。

如今成不了,只得成全她。

“你不必谢我,反正我去不了那么远,你用来防身也罢。”

“我也有一点儿钱――”

“钱怎地也嫌多,要是找不到,也有个路费回来。不过有地址,有人,不会找不到。”

见丹丹正欲多言,便止住:

“你看你,莫不是要哭吧?这样子去闯荡江湖?见了怀玉,着他记得咱三年之约。要对你好,不枉去找他一场。”

“切糕哥,你要好好唱戏。”

志高烦道:“难道还有其他好做?”

他看住她的背影,抚着自己的脸,那儿曾经被她亲过一下、两下,最实在的一刻过去了,又是一天了。

她简直是忘恩负义地走了,留下一句不着边际的话:“你要好好唱戏。”完全与他七情六欲无关。

唱戏,明天他又要在台上施展浑身解数来勾引貂蝉了,谁知在台下,他永远一败涂地。

而且后来志高才发觉,怀玉原来送过丹丹一张相片呢,是他的戏装。他跟她中间也不知有过什么话儿。也许没有,他曾笃定地相信过哥们的暗令子,这样说来,便是她一意向着他了。好了,她快将不在了,当她“不在”的时候,有什么是“在”的?除开想自己之外,他就想她最多了。

志高存过很多东西呢――不过全都不是她送的。

他在没事做的当儿,不免计算一下,他有她的一根红头绳,曾经紧紧地绕过她的长辫;一个破风筝;一个被她打破了一角的碗;蒸螃蟹时用来压在锅盖上的红砖;包过长春堂避瘟散的一方黄纸;几张明星相片――是她不要的;一根蛐蛐探子……还有几块,早已经黏掉的关东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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