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命运(2)

酥油 作者:江觉迟


我赶到翁姆女人的帐篷时,天快黑了。草原女人正站在帐篷口上翘首张望。这个单亲妈妈最多不过三十岁,并不如传说中那么漂亮。但身材很好,经历四个娃娃的生育折腾也没变形,仍然结实均称。一脸的高原红,在夜幕前的天光下变成紫石英的颜色,却没有石英的光度。眼神是流动的,不专注,难以长久停顿一处。她不是坚韧,还有当年她情人家认为的轻薄,低下。我想谁也不能对她妄加评论。如果谁真有心想来帮扶她,不是只给她钱,或者帮她养活一个两个娃娃;而是需要给她麻痹的心灵开一口通风的窗户才好。

通过月光介绍,又提及嘎拉活佛,多农喇嘛,向巴喇嘛,翁姆女人才真心实意把我迎进帐篷。

锅庄上没有生火,帐篷里一片冷清,又凌乱无绪,到处散放着破旧毛毡,毯子,盆盆罐罐。翁姆女人局促地用手揉搓在腰间帮典上,说等娃娃们赶牛回来,要烧茶。她的身后有两个小娃。一两岁的一个,三四岁的一个,瞧着生人都神色紧张。两个大娃还放牧在外,一个十岁一个十二岁,都是学龄儿童。我提出带走他们。翁姆女人既感激也犹豫。目前两个大娃是家庭的得力助手,带走他们就没人放牛。翁姆经过一番深刻思考后,提出我们可以带走四娃子。

四娃子刚刚学会走路,月光说不行,这么小的娃娃不能过早离开阿妈。翁姆面色为难,犹豫着松下口气,“那就二娃子吧,真不行你们可以带走二娃子。但是老大的实在不行,他不但要替家里放牛,十五岁后必须送进寺庙里去。”

天慢慢黑下来。翁姆家的牦牛被孩子们赶回帐篷来。我这才傻了眼:刚才那个草原上的小歌手,他竟然是翁姆家的大娃!

翁姆家大娃也一脸惊讶,兴奋得差点掉落手里抱的骷髅吉他。孩子立马围上我,鼓起嗓门又要唱歌。但是翁姆女人在帐篷外朝他大叫,“阿大!阿大!把奶桶拎过来!”

“哦呀阿姐,让我来吧!”我紧忙抽身把奶桶拎到翁姆跟前,“翁姆阿姐……”我说,却也不好直接开口。

女人朝我扭过头,不动声色,盯住我。

“……呃,阿姐……刚才我在草窝子里听到阿大唱歌了。”

“哦呀。”女人不经意答道。

“阿大的嗓音实在太好了!”

“哦呀。”女人双手抓住牦牛奶子。

“呃……阿姐,我们能不能送别的娃娃进寺院呢?让阿大留下来。这娃是可以送出草原学习音乐的!”

翁姆牛奶挤的“唰唰”作响,头也不回。“那怎么成!我已经在菩萨面前许过愿的,要送阿大进寺庙里去!”

“可是阿大嗓音那么好,你不想让他成为草原上骄傲的歌手吗?”

“不行!”翁姆表情坚决,“别的娃都可以谈,阿大多多地不行,我既然在菩萨面前表过态,就不能违背!”

阿妈的话被草原夜幕下的冷风送进大娃子耳朵。这娃子低下头去,用脚尖狠狠挤压草地,神色黯淡,不再唱歌了。

没有办法,一再做不通翁姆工作,第二天我们只能带她家二娃子走。临行前翁姆女人悄声招呼月光,说二娃子到学校后可以叫小尺呷。估计这娃即是草原下方农区里一个叫大尺呷的男人的骨肉。月光朝女人会意一笑,说,“哦呀!”

阿大不在帐篷里。一大早这娃子即奉阿妈之命,赶牦牛上山去了。分别的时候,翁姆千恩万谢,一口一个“卡着”(当地方言,意为:感谢)地说得不停。我却转眼朝草原四周寻望。

小尺呷欢天喜地,以为我们这是带他到草原外去见识大世面呢,像头小牦牛在草地上跳跃起来。也要围上我唱一回歌。但声音发出来却五音不全,听的人脸在发笑,心却在发酸。

不安心。

唉蒋央,你可知道,每次找到一个孩子我都那么高兴,但是这次我走得一点也不轻松。月光打马带走小尺呷,把我撂在后头。抬起脚,我却无心跨上列玛。这伙计跟我已有数月,情感渐处渐深。马通人性,我走它走,我停它便踱着步子等待。人畜两个在草原上走得迟疑不决。不知不觉间来到昨天的草坡上。

却不见大娃子。

站在草坡头四下寻找,只是空荡的草场。风很大,吹得我两眼肿胀,才又上马。

抽打马鞭跑了很远,远得似是再也不能回头时,才听到大娃子的歌声,不知从哪个方向响起来,却如钢锥刺痛我的耳膜。

远方的天空是什么样的世界

是祥云铺成的世界

有松石和珊瑚做成的星星

珠宝做成的月亮

远方的大地是什么样的世界

是金丝银丝织成的世界

有黄金和绸缎装饰的大屋

白银筑成的歌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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