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纳河边的树木到了秋天,并没有立刻变成金黄色,而是青绿和黄色相间的,那种黄绿的颜色要保持很久,一直到冬天,树叶子就带着那种颜色落满街头。河面上有颜色鲜艳的船只慢慢走过去,它们走得那样的慢,好像不是为载乘人或货物,而是为了打破风景的静寂而出现,我坐在河边的长椅上,常常会坐到黄昏时分。
那是1989年的秋天,我离开香港、台湾、日本,离开这些对我而言,已经没有交流障碍的地方,我需要的正是巴黎这样的地方,我可以以语言不通为理由,理直气壮地放任自己在寂静之中。
这是我到巴黎的第一个秋天,我有充足的钱,我不需要人接济,我没有希望。我住在赛纳河岸边,在巴黎第八街区,一个充斥着富人的街区。这没有什么不同,“我们必须步调一致,前仆后继地朝着死亡的监牢奔去。没法逃脱,天气也不会变”。
我因此喜欢上圣卢克公园,一个充满幽闭气氛的地方,巨大的树木排列在道路两边,枝柯相交,永远像是在注视着路上走过的人,稍有微风,它们就像是在窃窃私语,在那样的道路上行走,就像行走在众神的行列中间,即使有悲愁,也必须深深隐藏,而在林荫道的尽头,大片的蓝天,忽然就呈现在眼前,专横、不容怀疑,像命运的突然赤裸,像审判日的空寂。每次走到那里,我都会不自觉地眯上眼睛,像是有刺目的光芒迎面而来。
这是我到巴黎的第一个秋天,我已老去,我没有让一张我在这个时期的照片传诸于世。
我是美丽的。
斯蒂文?丹尼尔在我到巴黎的第二年,1990年的春天, 出现在我的生活中,那一年,他22岁,身高192厘米。他的相貌?即使是在相处了那么久之后,依然让我感到陌生,他是高大的,圆的脸,长发在脑后扎成一束,他经常为自己的长发感到骄傲,但这种骄傲极易受到打击。是的,他的脸孔让我觉得陌生,他为什么要长成这个样子?是什么样的孕育、什么样的对风景的凝望、什么样的成长使他长成这个样子?我经常久久地凝望他的脸庞,这通常会使他感到尴尬和不快,使他以尴尬的微笑或者简单的询问来打破我的凝视,然而当我的凝视没有因此而中断的时候,他就会感到惊慌,最后变成恐惧。他是谁?我经常考虑这个问题,他一直让我感到陌生,自始至终,这种陌生感不曾消失。
他的职业?摄影师,初出茅庐,还没有得到赏识,他经常以自己投身的事业为依托,但这种单相思似的情感并没有得到回报,很长时间以来,他都是籍籍无名。
1991年,我曾经到日本演出,也去了台湾,让我的家人见到了斯蒂文,他们,我的家人,出于一种天生的敏感厌恶他,对此我毫不在意,有时候甚至任由这种敌意泛滥而不加阻拦,他通常都是忍受着,或者,也还不是忍受?也许,这一切在他心中都没有引起任何波澜?谁知道呢。他为什么无动于衷?他为什么不愤怒?对此我感到一种无名之怒火,我们互相给予对方足够的慵懒的对抗力。就是这样。
我从不向我的朋友介绍他,从来不,如果是记者向我提问:“他是谁?”我的回答通常是:“一般朋友。”在西田裕司面前,也还是这样,我从不和斯蒂文直接说话,从不,在和别人谈话的中间,如果有话和他说,我的表情和语调都会改变,西田对此感到震惊。在任何地方,也都是这样,我不向别人介绍他,自顾自和别人说话,有人提醒我,这样会不会让他觉得被冷落?我的回答是:“他就是这样的人,不管他不要紧。”听到这话的人,也都会觉得震惊,他们在想,这个女人怎么变成这样了呢?真可怕。不过,大多数情况下,他们都会以原谅一个畸零人的态度原谅我。
“让我安静一下吧。”
“让我慢慢地思考一下吧。”
这些话,成为这个时候的我的口头禅。
这种懒散状态也会有被激活的时候,但呈现出来,就成为无名的悲伤。1994年11月,日本NHK电视台邀请我参加《民谣演唱会》,那是一场现场直播的演出,我演唱的是《夜来香》,歌曲进行到中途,我开始哭泣,开始,只是无声的流泪,逐渐地,它演变得无法克制,连歌声都因此而无法继续,我以鞠躬来道歉,从舞台上退出,从此,我再也没有在舞台上出现过。
最后的那个地方,是泰国的清迈。人们更多地把那里和“金三角”联系在一起,事实上,这也没有什么不恰当。40年代末,败退的国民党军队退到这里,从此在这里居住下来,有多少?有4万人,在泰国人看来,这是一道再好不过的屏障,为什么不让他们就这样存在下去呢,清迈、清郎,还有其它的几个地方,从此被他们默默占据,他们种植那种美丽的植物,花朵硕大,丰润,大红色,纯白色,紫色,蓝色,玫瑰红,浅黄,应有尽有,那种植物,人们叫它罂粟,它们开在山坡上,平原里,收获的季节,划开它的果实,就有白色的浆液,人们穿梭其间,像收割粮食一样,不觉得有什么异样。
罂粟,愤怒之花,愤怒让它生长,泛滥,它培育另外世界的规则。
生长罂粟的地方,没有规则,任何人都可以在那里生存,在那里停留,在那里被容忍。我心甘情愿混迹其中。
1994年4月,我来到清迈,住在清迈市中心的皇家太子饭店,我们所登记的名字,是斯蒂文?丹尼尔?拉菲尔及其夫人。9月,我再次来到清迈,用同样的名字登记,住在同样的地方。12月,第三次到清迈,我住在梅坪宾馆,没有人认识我。
在1994年的12月,死亡的阴影第一次逼近我,我的哮喘在那里发作,宾馆找来的医生,名叫诺阿蒂芬,她说我房间里的空调不要总是开得很冷,我告诉她,那是因为斯蒂文喜欢,她说,不要在房间抽烟,她没有直接针对斯蒂文,她要我立刻住进医院。斯蒂文表示反对,很久之后,我说,还是去医院吧。在清迈的朗姆医院,我住了两个星期。在那里,我对诺阿蒂芬说,我是记者,我必须要在香港和泰国之间来回,诺阿蒂芬说,这里的气候不适合我。1995年1月15日,一个晴朗的日子,我出院,离开清迈,回到香港。
3个月后的4月2日,我和斯蒂文再次来到清迈,我们住在梅坪宾馆,1518房。
有一天,我无意间听到宾馆的工作人员向别人抱怨:“在我清扫房间的时候,有几次在1518房间闻到一种特殊的气味……毫无疑问,那是吸食大麻后遗留下的味道。”
5月8日,这一天,住在梅坪的只有三个人,一个是日本来的技工,还有我,斯蒂文。
下面,是梅坪宾馆5月8日的记事:
7:30 和往常一样,斯蒂文和夫人电话订了房间服务。食谱也和平时一样,斯蒂文是西式早餐,斯蒂文夫人是一杯橙子汁,一杯牛奶和色拉蔬菜。
8:55 斯蒂文夫人例外追加了一份三明治。
10:00 女服务员取回餐具。
11:00 1505、1506、1507房间空调检查,没有发现异常。
12:40 斯蒂文电话订了中餐的房间服务。
14:00 宾馆保卫进行空房检查,没有发现异常。
14:55-15:15 贵宾服务部会议。
16:05 斯蒂文单独外出。
17:00……
我已到达那林木幽深之地……
就这样,站在原地,痛苦涌上心头,毫无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