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有一张慈祥的脸,花白相间的银丝短发,带上眼镜时有几分学者的派头。可其实她目不识丁已经大半个世纪,当她举着拐棍在楼道里“追杀”我时,斯文的形像便荡然无存。她总是守在门口等我拿着红豆冰回来,如果迟到,患有轻微老年痴呆症的外婆就会抄起拐棍追打过来,口中大喊:“死阿仔,又混到哪里去玩!你这个混吃等死的阿仔!”
我会捧着红豆冰,闯过封锁区,逃回家,逃亡的路上还要确保红豆冰不撒掉。外婆并不会真的因为晚喝上一口红豆冰就揍我,但如果一口也没有喝到,那就很难说。自从外公去世后,她就养成了每天都喝一杯红豆冰的习惯,外公在世时她从来不喝这东西,那时只有外公才会喜欢喝陈老吉做的东西,但是外公走后,外婆却继承了他的习惯。
我把红豆冰放到桌上,迅速解下书包开始做功课。外婆走上前,用手指戳着我的脑袋说:“死阿仔,越来越贪玩,不知道给死去的爹妈争气,将来没出息怎么办,我一作古,你的舅舅、舅妈就会来要房子,到时候看你怎么办!我还能照顾你几年?不争气的死阿仔……”
然后拿起我的左手甩向桌面说:“死仔,在手上乱画什么,像猪屁股上的戳!”
她絮絮叨叨,然后喝着红豆冰,转身走向厨房给我做晚饭。甚至连我对她的训斥哦一声都不需要,她完全不用我回应什么,因为她总找得到机会来重复又重复地训斥我,就像古代读书,不会教你怎么解释课文,而是让你无止无休地念到参悟了为止。
外婆就是希望我能够好好读书,她希望至少等她闭眼那天,可以和我天上的爹妈有个交待。我对爹妈的印象已经模糊到几乎没有了,但我知道自己得好好读书,我必须对得起抚养我长大的外婆,我要孝顺她。
我们祖孙俩孤伶伶地生活在旧居民楼中一套一室半的房子里。外婆生了三个孩子,我妈妈是其中最小的一个,但她已经不在了,其他的亲戚都很少走动,除了大舅舅偶尔带着他的孙子,也就是那个小咸蛋超人来串个门。
既然说到他们,不如插播一下多谈一些,想必也不会让人觉得很烦,就算你们觉得烦,我也没有什么办法,因为我就是想谈谈他们。
我妈妈的两个哥哥都是很有个性的人,第一眼看上去会觉得他们可能是个作家,因为这年头只要会乱扯淡,十有八九都能混成作家,而且长得不用很帅,但看起来得特别的深沉。我的舅舅们长得就非常深沉,懂得用一张诚恳的脸唬人,每次听他们说到要给我和外婆买什么好东西,但每次都两手空空的来,我就有一种想让他们立据画押的冲动。
假如把他们承诺过的礼物全都兑现的话,我可能早就成为菠萝镇数一数二的富家子弟。但现实是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小侄子当面吸一罐我从来没有尝过的酸奶,吃一块我听也没听说过的外国巧克力。
我最恶毒的念头也就产生在那个时候,我期望这个不懂得分享的小家伙快点拉肚子。但是他除了长胖以外,没有任何建树,着实让我遗憾过不少日子。
所以我确定,他们每次来都是来存心刺激一下我们的。平心而论,我并不喜欢这两个舅舅,因为他们匆匆的到访和离开,会让外婆偶尔流露出失望的表情。
虽然如此,但是我和外婆并不会太多地讨论这些事情,因为我和外婆的生活非常简单,简单到在睡觉前只要闭上眼睛,天亮了就睁开眼睛这样平凡和普通,没有什么让人放不下的事可想,如果学校的考试也算的话。
我的父母也没有留给我什么值得怀念的东西,因为他们是一对非常普通的夫妻,只是不小心坐上一辆刹车失灵的长途巴士,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在甜美的睡梦里弄碎了自己的生命。
我从来都没有在梦里见到过他们,一次都没有。陌生得就像是被这个家庭拣回来的孩子,但我的确是他们生的,是我外婆的亲外孙。
我是个思想极其贫乏的高中生,平常连想法都很少,更谈不上什么做梦,无论白天还是夜晚。
我叫田阿牛。在家里脱掉校服,就穿着白背心、蓝色大格子睡裤和人字拖鞋。曾经以为“粗茶淡饭”这四个字就是用茶叶来煮泡饭会很好吃的意思。每当我做完功课,就会用湿拖把擦一下地面,好让朝北的屋子凉快一点,这时外婆才刚刚做完晚饭,我们扭开收音机,一边听着戏曲一边吃饭。当天色完全黑暗下来,我会洗好碗,外婆则点好蚊香,拍拍蚊帐,叫我早点睡觉。
我睡在用塑料板隔出的小半间房里,外婆则睡在里面的屋子。墙壁很薄,可以听到外婆睡着后的呼噜声,但是老人的梦总是很轻,当我多翻了几个身,外婆立刻会醒来喊:“死阿仔,这么晚了还不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