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维斯很少见到这样的情形。美军发射信号弹以后,从小在纽约州北部一个农场长大的他看到满山遍野的敌军时,不由想起家乡麦浪翻滚的景象。现在这种景象令人不寒而栗,成千上万的敌军士兵朝他们扑将而来。就算你撂倒了一个,还会有下一个;就算你撂倒了一百个,还会有另外一百个前仆后继。这种场景对凯恩的玩笑来说无疑是一种莫大的讽刺。接着,戴维斯又看到了一名骑马的军官,他似乎正在指挥这些士兵。他们还拿着号角,而每当号角声响起时,敌军士兵便会时不时地变换进攻的方向。
戴维斯知道,身边几名士兵的弹药已经所剩无几,而且恐怕他们的时间也所剩无几。他们不断开火,通常是近距离平射。戴维斯后来回忆说,一小时,最多两小时之后,弹药都打光了,机枪也因为过热而不能使用了。凌晨2时许,副排长找到了他,戴维斯用手中仅剩的一枚手榴弹炸毁自己的机枪,然后两人设法一起来到了迫击炮旁边发射空爆弹,这多少给了他们一点儿掩护。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熬过这个夜晚。天刚破晓的时候,他们试图重新编组,惊讶地发现有些人还活着。
他们已经彻底陷入重围。
在营部指挥所附近匆匆建起的防御圈内,身负重伤的吉鲁已经成为事实上的领导。他是一名二战老兵、经验丰富的步兵军官,深知美军的作战能力。他十分清楚怎样才能在极为有限的时间里、极为有限的范围内做出选择,从而使部队发挥出最大的作用。和他在一起的还有彼得森中尉、他的朋友梅奥和理查森。后者虽然不是一名军官,但是在战争初期艰苦卓绝的北进过程中,已经成长为一名具有丰富作战经验的军士。一开始,他们就意识到自己的对手是中国人,意识到整个8团已经成为战场上的先锋部队,意识到这次战斗最终会演变成一场大规模的战争。虽然防御圈内的这些士兵已经在第一次战斗中成功脱险,但是今后的日子仍然乌云惨淡。尽管总部已经不止一次说过援兵就在路上,但是至今仍毫无影踪。那一天,一架美军直升机为了运出部分伤员而试图降落,但因中国人的炮火过于猛烈,在投掷了一些小包医疗用品后,不得不掉头飞走。
防御圈内这些绝望的士兵正面临着双重困境,那就是如何突围以及如何处置伤兵。此外,他们的弹药所剩无几,枪支也不够用,但冷静而实际地看,这不是最麻烦的问题。如果他们能够干掉一些敌军士兵,那么枪支弹药也许不成问题。然而,他们的防线却极为薄弱,这里地势平坦、毫无遮挡,而且距离住着许多伤兵的营部指挥所只有70码。11月3日正午,彼得森、梅奥、理查森和吉鲁一起到指挥所商议,怎样面临即将到来的末日。因为理查森不是军官,所以没有参加这次会议,但是他很清楚他们几个会讨论些什么。所有的军官,包括那些受伤的军官,无一例外地都在讨论那个难以启齿的话题:众所周知,现在已经到了最后的危急关头,而他们又当如何处置这里人数众多的伤兵。那些受伤的军官即将要作出决定,要不要把自己的性命留到敌人手里。布罗姆瑟和梅奥走到凯斯中尉的身边,表示他们愿意尽力突围。接着,他们又问凯斯能不能和他们一起杀出去。凯斯却回答说不行,并且让他们忘掉自己,因为他现在不能行走,所以不愿意拖别人的后腿。
理查森那时心想,这些年轻人要做出怎样令人心碎的抉择啊!他主动请缨,要求与这些伤兵待在一起,并且尽可能地为他们掩护,但遭到那些决定留下来的伤兵的断然拒绝。凡是还有行动能力、能够指挥他们突围的人,绝不能浪费到——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保护这些伤痕累累甚至奄奄一息的士兵身上。所有的人都很清楚,剩下的时间十分有限,而且敌军的下一次进攻一定会更加猛烈。他们甚至能够听到中国士兵从河床附近向这边挖战壕的声音(这样他们就能够抢在美军之前占领这里的制高点)。和理查森在一起的是一名格外刚毅的军士,但是理查森却记不得他的姓名。理查森把每个人手里的手榴弹都收集过来发给他,对他说他的责任就是设法阻止中国人继续挖战壕。这名中士一路匍匐前进,然后单枪匹马地阻止了敌军的挖掘行动。理查森心想,这该是何等英勇无畏的壮举啊!这种情形只会出现在电影里,从来没有出现在现实生活中。
敌军的包围圈越缩越紧,现在几乎无人再谈论救援行动了。当天,澳大利亚的飞行员驾驶几架B-26对该地进行了一次空袭,但是天公不作美。还有一次空投补给行动,一架小型侦察机在距离防御圈大约150码开外处投下一个粗呢包裹。理查森一路匍匐过去捡了回来,但是里面的东西很少,而且也没有他们急需的弹药与吗啡。
援军是不会来了。数天前就坚持让8团撤离该地域的盖伊师长曾经派几支队伍前来营救,但是途中却遭到埋伏在一处最佳地点的中国军队的痛击,并且切断了他们北上的道路。这是中国某军的一支队伍,他们早就埋伏在此,等候一举歼灭前来营救的美军。但是,美军的救援分队却缺乏必要的炮火与空中打击力量,很难对进犯的中国军队造成任何威胁。约翰逊中校率领的骑1师5团是其中的一支救援分队,他们试图突破敌军的防线,但伤亡惨重,有250名官兵葬身于此。11月3日,眼看救援无望,米尔本军长下令该师撤回。盖伊结束了救援行动,不得不让被困者自生自灭。盖伊后来说,当时自己做出了一生中最为艰难的一次抉择。
当天晚些时候,又有一架侦察机传来信息,要这群被困者尽力脱险。这算不上一种鼓舞,理查森和这里的大多数人早就决定要依靠自己的力量了。夜幕降临以后,中国军队发起了全面进攻。被困的官兵向南方和东南方向道路上一些废弃的美军车辆发射反坦克火箭筒,车辆很快就燃起了熊熊大火。汽车着火后会燃烧相当长一段时间,既能作为己方的信号弹,也能暂时有效地阻止敌军的进攻。然而一夜过去,防御圈内尚有行动能力的美军仍在不断减少。一开始他们还有将近100人,但是现在人数越来越少,弹药也所剩无几。11月4日天亮前,理查森估计,大约还有25人正在使用从中国士兵尸体上搜罗来的冲锋枪坚持战斗。第二天晚上又是一场硬仗,他们的最后一辆坦克也完蛋了——有人说是美军故意毁掉的,也有人说是在战斗中毁掉的——这样一来,这里与外界的一切无线电联系都不复存在了,意味着不会再有任何人前来救援,这一点着实令人感到可怕。有件事彼得森记得十分清楚,那就是当中国军队集中火力进攻时,他们只剩下最后一挺机枪,而周围美军的尸体却堆积如山。
11月4日一早,理查森、彼得森、梅奥以及其他一些士兵进行巡逻,看看是否还有突围的可能。此时军衔高低已经不再重要,尽管梅奥和彼得森都是军官,但是他们同时也是炮手、前方观察员。而吉鲁也提醒理查森说,尽管他只是一名军士,但很可能是这群人中最有步兵战术经验的人了,因此他必须相信自己的直觉。
出发之前,彼得森记得发生了一件令人十分难过的事情。当他爬过一个身负重伤、躺倒在地的无线电话务员身边的时候,这名士兵问道:“彼得森中尉,你要去哪里?”彼得森回答,他们要去看看能不能够突围,然后再来救大家。这名士兵哀求道:“彼得森上尉,请不要丢下我!请不要丢下我!你们不能把我丢在这里!”彼得森看了一眼,知道这名士兵大概活不了几个小时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们必须得走出去,才能回来搭救大家。”他一边说着,一边和巡逻队的其他人爬开了。
理查森认为正东方向应该有能够突围的路线,因为除此之外,到处都有中国军队的火力。在缓慢前行时,他们发现河床附近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中国伤兵。尽管理查森知道本方的伤兵很可能将会成为中国人的俘虏,但他还是郑重其事地告诉身边的美军士兵:“别让人以为你在想拿枪指着他们,更不能向他们开枪射击,想都别想。这是你们听到过的最严肃的命令。”随后,他们在一所装有美军补给的房屋前停下来,里面到处都是中国伤兵。这些伤兵似乎都在发出同样的声音——Shwee,简直令人毛骨悚然。后来理查森才知道他们说的是“水”。他们走到河床后发现,这里的中国伤兵约有400~500人之多,大都是被炮弹炸伤的,大部分人已经死亡。活着的也气息奄奄,手里拿着杯子向他们讨水喝。至此,这些美军士兵才相信,他们能够带领同伴从东面突围,于是他们又悄悄地溜回防御圈内。
理查森回来后不得不做出一生中最艰难的决定,此后发生的任何事情都难以与之相提并论。这里现在大约有150名伤员,在敌人猛烈炮火覆盖下的崇山峻岭当中,他们根本没有突出重围的可能,而且还会让那些尚有行动能力的战士白白牺牲。所有伤员都清楚这一点,但无人希望自己落到中国人手中。理查森回来后,不断有人找到他,哀痛欲绝地请他看在上帝的份上,不要把他们留到中国人的手里,不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去。理查森在想,如果自己尽忠职守,服从上级的命令,并且尽可能地救出战友,自己的良心是否仍然会感到不安?对于做过的这些事情,你会不会最终原谅自己?50年后,他仍然在问自己同样的问题。他丢下了那么多曾经朝夕相处的战友、那么多曾经共同浴血奋战的士兵。
在最初的几天里,吉鲁一直表现出色。他试图建立某种战场秩序,并且照料重伤员,但他后来死在战俘营中。凯斯和其他伤员一起等着中国军队的到来。他们已经完全没有指望了。中国人终于来了,其中一个人命令凯斯站起来,凯斯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却倒了下去。他的腿已经废了。由于伤口肿胀得厉害,他不得不割开了自己的军靴。凯斯记得,中国人把美国俘虏分成两组,一组是像安德森大夫以及卡朋神父那样能够行走的人,另一组是像他那样丧失了行动能力需要被安置在担架上的人。凯斯估计后者大概有30人左右。这一组中有5个人当晚就死掉了。在接下来的数周里,中国人不停地更换这一组伤兵的房间。基本上没有食物可吃,就连水也得派人爬过去乞讨,而且水的味道简直是臭不可闻。凯斯记得,这里根本就没有医护人员,也没有人给他们绷带或者碘酒。凯斯回忆说,16天当中,他们就像原始部落的人一样活着,只在夜间出行,而且速度非常缓慢。凯斯记得,中国人带着他们向北走了大约两周以后,他听到河水流淌的声音,凯斯相信那一定就是鸭绿江了。一天夜里,中国人出人意料地折回头向美军所在的南方行进,大概是他们不想再让这群俘虏拖累他们了吧,凯斯后来猜想。11月末,他们把这群俘虏留在距离美军营地以北大约几英里的一所房屋里。在凯斯的这组人当中,有一个刚刚被关进来的俘虏还能走路,并且设法向南联络到了美军,最后美军派来几辆汽车把他们接走了。凯斯总共做了将近一个月的俘虏。他知道自己已经很幸运了。而那一组能够行走的美军俘虏却一直待在朝鲜,在两年多严厉的战俘营生活后,大多数人都客死异乡。凯斯隐约记得,在他们原来将近30人的那组被俘者中,最后得救的只有8个人左右。他的左腿被一枚迫击炮弹炸伤,有4处骨折,腰部以下的伤口也有52处之多。那名搭救他的士兵说道:“你看起来可真惨。”他辗转于各家医院,终于挺了过来,身体基本复原,后来还在越南战场上担任过两年的军事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