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啤酒的时候人家没错听成牡蛎——就因为这个,你就觉得自己会说法语了,”保罗这样说。可看过一场电影之后(说的是一个笑中带泪的小丑,或是泪中带笑,我们没搞清楚),就连保罗也灰心丧气起来。“看来我的法语水平也是吹牛,”他叹息道。
可起码他能跟人沟通啊。我在巴黎待得时间越长,法语好像越差。我已经过了最初的错愕期——以为人人都能听懂我说什么。我开始厌恶自己那笨拙的口音和贫乏的词汇,除了最基本的意思,我没法跟别人沟通,真气人。我的法语发音里,“u”比“o”念的更糟。
这种郁闷心情在感恩节达到了高潮。我们前去参加保罗和哈德莉·莫勒(Hadley Mowrer)夫妇俩在家里举办的鸡尾酒会。保罗·莫勒是纽约邮报(New York Post)的专栏作家,也在“美国之音”做广播节目。哈德莉曾是海明威的太太,二十年代的时候在巴黎初遇保罗·莫勒。哈德莉为人热情又感性,她儿子杰克·海明威在战时也在战略服务处工作,大家都叫他邦比(Bumby)。莫勒家的感恩节聚会上,一多半的客人都是法国人,可我根本就没法跟人家闲聊。我可是嘴巴闲不住的人,这沟通问题让我沮丧透顶。当晚回到饭店后,我就宣称:“我要学法语!就算赴汤蹈火也要学会!”
没过几天,我就去贝立兹语言学校(即Berlitz,一个非常老牌的语言学校,由Maximilian Berlitz于1878年在美国创办。——译者注)报了名:私人授课,每周三次,每次两小时,外加作业。酷爱文字游戏的保罗给我编了绕口令,让我翻来覆去地念,帮我练习法语里的r和u的发音:Le serrurier sur la Rue de Rivoli(意思是瑞富丽路上的锁匠)。
与此同时,我找到了一个可以租的公寓房子,位置在市中心,面积不小,可格局有点怪异。它在大学路(rue de l'Université)81号的一幢四层大宅里(h?tel particulier,类似中文里的“别墅”,但前有花园,中有穿堂。——译者注)里,房间在二层和三层。这幢宅子是巴黎的经典样式,正面是灰色的水泥墙,有一扇八英尺高的宏伟大门,里头有个小小的内部庭院,电梯是敞顶笼式的。大楼的位置很理想,在左岸,第七区,离塞纳河只有一个街区,就在波旁宫(Chambre des Députés,又名国民议会,是法国政治活动的中心和法律的象征。——译者注)和国防部中间。保罗在美国大使馆的办公室就在河对岸。无论白天还是晚上,都能听见附近圣克罗蒂德教堂(Church of Sainte-Clothilde)报时的钟声,那声音十分甜美,我很爱听。
12月4日,我们从皇家大桥酒店搬进了大学路81号。住在一层的是房东太太,高雅贵气的皮埃尔夫人。她七十八岁了,身材清瘦,一头灰发,一张生动的法国面孔。她穿一身黑,脖子上围着黑围脖。她的女儿女婿和两个外孙跟她同住,女儿名叫库埃迪夫人(Madame du Couédic),女婿名叫艾维·库埃迪(Hervé du Couédic)。地下一层的小公寓里住着门房,是个阴郁的干瘪老太婆。
皮埃尔夫人很有教养,业余从事图书装订和摄影。她的将军丈夫在一战中丧生,又在三个月内连续失去了一双儿女。可她简直像个手工擦亮的旧黄铜防火罩般熠熠生辉。她饱经世事,成熟优美,同时又生气勃勃,看到这样的人真叫人开心。我希望,等我年至耄耋的时候也能像她一样。她的女儿库埃迪夫人看上去是个典型的法国贵族女子,体态瘦削,一头深色秀发,言谈态度里带着几分端庄持重。她先生也是个不错的人,客气有礼,但稍嫌冷淡,经营着一桩很成功的画廊生意。心照不宣地,我们彼此慢慢地熟悉起来,最终成了很好的朋友。
保罗和我租到了二层和三层。搭电梯上到二楼,迎面就是个又大又暗的客厅。皮埃尔夫人的品味停留在上个世纪,客厅的装潢颇为荒谬,整个儿是路易十六的风格:天花板高高的,灰色的墙上镶着四重镀金嵌线和嵌板,挂着难看的挂毯,钉着用电的假烛台;窗户旁边悬着厚厚的窗帘,电门开关不好使,屋里的光线也很微弱。有时候,我不过插了个电熨斗,保险丝就会烧断,气得我喃喃直骂。但房间面积很宽敞,挪走了大部分桌椅之后,屋子看起来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