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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光旦与自由主义教育(7)

胡适和他的朋友们(增补本) 作者:智效民


其实早在1941年,潘光旦就在一篇文章中也教育与训练作过辨析。他说:从字面上看,“训是有言之教,”,所以人们往往把“教”与“训”混为一谈;但是在“儒家讲教育的两大作品”《论语》和《学记》中,不但“根本找不到一个训字”,就“连教字也用得很省,……并且与狭义的教育没有多大关系”。相比之下,在“中国第一种的政治作品《尚书》里,……(却)有五十五个训字”。可见至少在先秦时代,教与训还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他还说:由于儒家创始人认为学是主动的,教是被动的,主动地学比被动地教更有效,因此在《论语》中有56个“学”字,在《学记》中有48个“学”字,远远超过“教”字出现的频率。为了提倡主动学习,反对强加于人,孔子不仅有“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等感受,还有“人之患,在好为人师”等教诲。这说明“真正的教育不应有,也不会有训的成分”;否则,我们就无法解释“教学相长”是什么意思了。

那么,中国教育为什么会由主动变成被动,由启发变成训练呢?潘光旦认为这种变化与以下三个因素有关:一是古代教育“理学与科举的流弊”,二是近代教育对知识的偏重,三是当代教育政治化、主义化的倾向。

与潘光旦相比,赫胥黎则是从西方近代史上探讨了教育变为训练的原因和危害。他指出,由于受工业革命和大机器生产的影响,许多改革家认为一旦普及了初等教育,就可以让“这个世界从桎梏中解放出来”,从而推动民主政治的进步。但事与愿违的是,普及教育不但没有促进民主政治的发展,反而“替独裁政治和世界大战,做了一番清宫除道的工作。”这是为什么呢?赫胥黎认为这种状况的形成,与手段与目的背离有关。他说:如果你的目的是自由和民主,那么你就必须把获取自由的艺术以及自立自治的方法教给学生。如今你教他们的不是这些,而是一种非自由的训练,那么他们就只能学会媚上欺下的勾当。在此基础上,他还进一步指出:如果“通国的儿童都得接受一些纪律化的训练,都得受这种训练的折磨”,那就会使我们走进“水深火热的境界”。他举例说,希特勒、墨索里尼和斯大林不约而同地反对蒙特梭利的启发式教育思想,就是要把教育变成训练。

看来,应试教育大行其道并成为社会的一大顽症,实在是一件祸国殃民的事情。

十、为什么宣传不是教育?

除了把教育当作训练之外,把宣传当作教育,也会造成很大危害。

赫胥黎说:“生活总须运用智慧,而智慧的运动必须自由”。但由于独裁政治需要绝对服从,因此“在独裁政府的眼光里,自由的智慧或智慧的自由是最大的敌人。”  正是基于这样一个原因,独裁者“总是千方百计的把智慧压制到一个不能动弹的程度”,而宣传就是压制智慧的“不二法门”。他还说:“在独裁政治的国家里,一个人从孩提的年龄起,就成为宣传的对象,好比他成为军国民训练的对象一样。他的全部的教育过程事实上不是教育,而是宣传。及其一旦脱离学校,加入社会,他又进入了报纸、电影、读物、与广播电台所合组的一个天罗地网,而这些东西又无一不受政府的控制,无一不是上好的宣传工具。再过几年以后,我相信这工具的清单里,也就是独裁者的武库里,还须添上一项电传照相,以至于电传的印刷机,凡属机关、家庭、公共场所,概须置备一具,从此,政府要传达谕旨,宣扬德意,可以比置邮传命还来的快,来得普遍。”可以肯定,如果当时已经发明了电视,赫胥黎也会对它的宣传作用感到惊讶。

潘光旦是1943年才看到赫胥黎这本书的,但是早在1940年,他就在《宣传不是教育》一文中提出了类似的问题。文章说:真正的教育有一个重要的前提,那就是每一个人都有一种内在的智慧,并且具有使用这种智慧应付环境、解决问题的能力。但是迷信宣传的人却认为智慧是少数人的专利,只有他们才有“改造社会、拯救人群的理想”和才能,其余绝大多数人只能接受他们的领导,顺从他们的意志。正是基于这一假设,当宣传者把自认为重要的理论和见解编成一套简洁的说法以后,其他人就只能按部就班地学习和执行了。难怪赫胥黎要说,在独裁者眼里,那些“善于盘诘的自由的智慧”最不利于他们的统治,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通过宣传教育让人们不要思考,不要怀疑,不要盘问。

潘光旦的文章触动了当局敏感的神经,于是昆明版《中央日报》马上发表社论,强调宣传就是教育。为此,潘光旦发表《再论宣传不是教育》,进一步表达自己的意见。他说,教育与宣传的最大区别,在于前者注重启发,后者依靠灌输。但是当前从事教育的人却将二者混为一谈。于是所谓教育,就成了宣传;所谓教师,就成了宣传家,所谓学校,就成了“宣传家勾心斗角出奇制胜的场合”。至于教育界本来应有的思想独立、学术自由等品质,则无从谈起。

正因为如此,赫胥黎强调一定要让青少年具备一种抵御宣传的能力,否则他们就很容易沦为任人宰割的鱼肉。他还指出,学校以外的环境也有很大问题。比如那些无聊的刊物、无聊的广播和无聊的影片,不仅会对青少年产生不利影响,而且还会像鸦片一样让他们上瘾成癖。这样一来,青少年就可能成为“环境的寄生体、社会的可怜虫、文化的赘疣、民族的负担——这是多么一件惕目惊心的大事”!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他告诫人们一定要让青少年“知道报纸、广播、影片所给我们的刺激,就其中一部分以至于大部分而言,是微笑里藏着的刀,蜜口中含着的剑,是饵底的鱼钩,是图穷的匕首,是广告家与宣传家的无上工具。”要想抵御这些外部刺激,除了相信自己的力量外,还要有解析的技术和质疑的能力。比如面对一个“春眠初醒”的妙龄女子为牙膏所作的广告,应该知道这个女子其实和牙膏的好坏没有任何关系;面对国家、民族等概念,要明白它的真实含义;面对宏伟的建筑、盛大的阅兵、冠冕的讲话、堂皇的文告以及严密的组织、高超的效率,也要看到它们与独裁政体没有必然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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