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是有点忐忑,但化了淡妆的一张脸,越发衬得一双清水眼顾盼生辉,仿佛幽着两汪水,而水里只映着他的影子。他很少看到她在这个季节穿裙子,于是说:“以后你就这样打扮吧,我喜欢看。”她有点窘迫:“衣服虽然是我新买的,可丝巾是元元借给我的。”
他说:“不要紧,到时我给你买一条。”
路很远,佳期一直记得那天,初夏的星期六,街道两旁的槐树开满了洁白芬芳的花,一串串像是无数尾鸽子的白羽。那样鲜亮的绿与白,大篷大篷的槐花香气,在微风中流淌。她与孟和平坐在出租车的后座,车载电台里,交通台的DJ报道着交通状况,西直门立交车祸,二环交通拥堵,提醒司机绕行……那些絮絮的报道,整个城市一鳞半爪的片断,仿佛十丈红尘扬起的尘嚣,真切而模糊。司机听完了又调频道,音乐台一首接一首地放情歌,爱断离伤,但她的心是愉悦的,就像外面的艳阳天气。有细密的气泡从心底泛起,鼓鼓的,叫人难受又好受。
孟和平一直紧紧握着她的手。
一直到下车。
除了门牌号,没有任何标志的大院,门口还有值班的警卫,看上去仿佛一个军政单位。但隔着高墙只能看到无数葱茏的大树,门后的林阴道深不见底。孟和平对她解释:“招待所,我妈妈这次过来就住在这里。”
她还没有穿习惯高跟鞋,畅元元教她在脚后跟上贴了创可贴,但走起路来还是累。初夏的太阳已经有些猛烈,她走了一身汗,而孟和平一直牵着她的手,空气里可以清晰地看到光线中的微尘,像是撒下一道道细微的金粉,树阴筛下无数细碎的光斑,像是蝴蝶金色的翅,无数细小的金色蝴蝶,栖在黑色的柏油路面上。佳期总有些恍惚的感觉,觉得只要一走近,那些金色的小蝴蝶就会展翅飞走。
孟和平的妈妈出乎意料的年轻漂亮,佳期轻轻吸了口气,十分大方向她自我介绍:“阿姨您好,我是尤佳期。”
“坐吧,你们都坐吧。”她打量了一下佳期,口气还是很客气,一面就叫服务员倒茶。
会客室很大,地毯绵软没人脚踝,佳期心里起先像揣了一面小鼓,后来也渐渐镇定下来。孟和平的妈妈问一句,她就答一句。
“和平说你是浙江人?”
“是,我是浙江绍兴人。”
白瓷茶杯里泡着上好的绿茶,气味芬芳,孟和平的妈妈若有所思地问:“你姓尤?是绍兴市区的?”
“不是,我是东浦镇人。”
孟和平补上一句:“妈,就是出花雕的那个地方。风景可漂亮了,真正的小桥流水人家,跟陈逸飞的画一样。”
孟和平的妈妈没有理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又问了一句:“你爸爸妈妈是做什么的?”
佳期有些不安,因为看到孟和平的妈妈手指转着茶盖,一圈又一圈,白色描青花的盖子,那颗细白如玉的盖头正被她无意识地用指甲划着,一下又一下。不知为何佳期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预感让她觉得不安起来,但她还是如实答了:“我爸爸在酒厂上班,”稍稍停了一下,才说,“我妈妈很早就跟我爸爸离婚了,我没有见过她。”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尤鸣远。”
会客室里仿佛一下子安静下来,静得连窗外枝头的鸟叫都能清楚听见。是一只灰色的小鸟,样子很不起眼,但叫声清脆,像一串流丽的铃声,摇碎震荡着空气,婉转动人。
佳期不知道有什么地方自己说错了,可是一切都不对头,一切都不对头了。屋子里的气氛仿佛一下子凝重起来,仿佛渗了胶,一点一点地凝固起来。孟和平也察觉了,说:“妈,佳期的父母离婚,跟佳期没有关系,那时她还不懂事呢,她是无辜的。”
“我知道,”孟和平的妈妈神色冷淡地放下茶杯,重新打量了一下佳期,佳期觉得那目光已经彻底改变了,她的神色甚至比刚才还要显得礼貌,但这礼貌里已经多了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她的声音也透着这种冰冷的礼貌:“尤小姐这条丝巾真是漂亮,如果我没认错,是爱马仕今年的新款吧。听说尤小姐还在念大学,我都不知道现在的学生都这么阔了,随随便便就可以系条几千块的丝巾上街。”
佳期没想到这条丝巾会这么贵,顿时涨红了脸,和平连忙替她解释:“妈,那是她向室友借的,为了想来见你,打扮得隆重一点。”
“那就更要不得,现在的女孩子虚荣心怎么这样强。”她冷漠地扫了佳期一眼,“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妈妈平生最恨人弄虚作假,你又不是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