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喜宝 五(3)

喜宝 作者:亦舒


“好的。”我说:“我跟你回去。”

“谢谢你。”他说。

我抬一抬眉,十分惊异。他说谢谢。

“事实上,”他说下去,“事实上如果你现在要走,我会让你走。”他眼睛看着远处。

自由?他给我自由?我可以走?但是我并不想走,我恨他的时候有,爱他的时候也有,但我不想走。

我说:“我并不想走,我无处可去。”

他忽然感动了,“喜宝――”他顿一顿,“你跟我到老?”

“那也并不是很坏的生涯,”我强笑,“能够跟你一辈子也算福气。”

“你怎么知道没处可去?你不趁年轻的时候出去看看,总要后悔的。”

我斩钉截铁的说:“外面没有什么好看的!外面都是牛鬼蛇神!”

“好,喜宝。好。”他握住我的手。

聪憩动完手术,我去看她。

她呜咽地――“我的身型……”她右半胸脯被切割掉了。

她伏在我胸膛上哭。我把她的头紧紧按在胸前,我欠勖家,勖家欠我,这是前世的一笔债。

她的哭声像一只受重伤的小狗,哽呛,急促,断人心肠。我不能帮她,连地父亲的财势也帮不了她,她失去丈夫的欢心,又失去健康,呵金钱诚然有买不到的东西。

我一整天都陪着她。我们沉默着。

第二天我替她买了毛线与织针,她不在病床,住物理治疗室。大群大群的断手断脚男男女女在为他们的残生挣扎,有些努力做运动,绷带下末愈的伤口渗出血来。

聪憩面青唇白地靠在一角观看,我一把拉住她。

她见到我如见到至亲一般,紧紧抱住我。

“我们回房间去。”我说:“我替你买了毛线,为我织一件背心。”

聪憩惨白地说:“我不要学他们……我不要……”

“没有人要你学他们,没有人,”我安慰她,“我们找私家医生,我们慢慢来。”

“我的一半胸……”地位不成声。

“别担心――”但是我再也哄不下去,声音空洞可怕,我住了嘴。

护士给她注射镇静剂入睡,我离开她回家。

三日之后,聪憩死于服毒自杀。

勖存姿与我回香港时带着聪憩的棺木。辛普森也同行。她愿意,她是个寡妇,她说希望看看香港著名的沙滩与阳光。

方家凯与三个孩子在飞机场接我们。孩子们都穿着黑色丧服,稚气的脸上不明所以,那最小的根本只几个月大,连走路都不大懂得。

方家凯迎上来,勖存姿头也没抬,眼角都未曾看他,他停下来抱了抱孩子。孩子们“公公,公公”地唤他。

然后我们登车离去。

香港的房子自然已经有人替他办好了。小小花园洋房。维多利亚港海景一览无遗。可是谁有兴致欣赏。勖存姿把自己关在房中三日三夜,不眠不食,锁着门不停的踱步,只看到门缝底透出的一道光。

如果家明在的话,我绝望的想,如果家明在的话,一切还有人作主。

方家凯的三个女孩儿来我们这里,想见外公。我想到聪憩对我说:“……照顾我的孩子。一他们勖家的人,水远活在玫瑰园中,不能受任何刺激。

然而聪憩还是他们当中最冷静最理智的。勖家的人。

我常常抱着聪憩最小的女儿,逗她说话。

“你知道吗?”我会说:“生命不过是幻像,一切都并不值得。”

婴儿胖胖的小手抓着我的项链不放,玩得起劲。

我把脸贴着她的小脸。

我说:“很久很久之前,我与你一样小,一样无邪,一样无知,现在你看看我,看看我。”

她瞪着我,眼白是碧蓝的,直看到我的脑子里去。

我悲哀的问:“为什么我们要来这一场?为什么?”

她什么也不说。

我喂她吃巧克力糖。辛普森说:“给婴孩吃糖是不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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