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她还会想,术法的解除,总是需要一个“缘”的。而这个“缘”,像某种珍稀植物,需要时间的栽培,焦灼的手法会让它无法开花结果。这个“缘”是她命中的关卡。她甚至会舍不得把这样一个缘,轻易地交付出去。
时间流水一样过去,把过往的悲欢荣辱都冲洗褪色。她所走不出去的,只是她自己。她所畏惧不已的,依然是她自己。
幽闭五年之后,她依然处在一种茫然无措的状态中。她看到镜中的自己总是那张戴着青玉面具的鬼脸。时日一久,渐渐快要忘了自己原来的模样了。
这时候她注意到某个常客,她猜想他是想研究巫术的,因为他几乎飞快地读遍了这里的书。很奇特的是,那个人也戴了个面具,似乎刻意隐藏自己的身份。他的面具是青檀木的,木雕脸谱是青夔国上古传说中的日神东君,一个有着明朗威仪容貌的神祗。
对于瑶瑶而言,虚无缥缈的神祗的容貌,要比人的容颜更值得信赖。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青檀木面具下的那个访客,并没有像旁人那样引起她的极度厌恶。
他们第一次交谈时,他曾经向她请教过招魂术的要义。坐在那里,就可以感觉到,他抬起头,正撞见她的目光。她发现,她甚至喜欢看见从青木雕纹中泄露出来的、他的一点点目光。呆板的傩面遮住了彼此的真面目,反倒带来了暧昧的隐喻的亲近。
他也许是个重要的人物。她猜测过他的身份,也许出身高贵门第,也许是一个正在学习中的巫师。他勤奋、颖悟,虽然气宇不凡,声音却相当年轻。他到这高唐庙中偷学巫术,想来是避着外人耳目的。因为他从来都是半夜披星而至,又趁着日出前的最后一缕黑暗飘然而去。她甚至曾经幻想过,他不是凡人。
基于这样的揣测,当她开口向他讲述招魂仪式的种种时,竟然怀着某种莫名的惊异和紧张。
“需要一件死者的旧衣,然后巫师爬上高处……”她机械地回答着。虽然语气还能是一贯的波澜不惊,然而声音飘荡在空荡荡的高塔中,仿佛根本不是发自她的唇舌。
招魂术是最宏大的术法。即使他是一个极其有悟性的巫师,也不可能在这样的年纪就熟练地为人招魂。何况,他竟然想知道如何破解招魂之术。
破解么?瑶瑶的语声似有不满。
“不是的。”他低声道,“我不想亲自去做这种事情。只想知道,招魂术是否真的灵验?那种能够改变帝王生死、改变人心所向,甚至改变天下大局的术法,是否真的存在?”
瑶瑶思忖许久,道:“抑或只是我年纪轻轻,道行太浅,无法参透术法的真谛。以我所见所闻,只感到术法做不到的事情有很多,巫师纵有一身技艺,每每也只能对时事徒叹无奈。”
“那么说术法是没有什么用处的了。但为何人们依然笃信不疑?”
“因为术法力量无边。”
“这与你刚才所说的,似乎有矛盾。”
“术法之所以有强大的力量,正是因为有人愿意相信它。换而言之,是人的信愿赋予术法的成就,巫师的技艺不过是察觉和利用人的信愿。假如信愿广大无边,那么巫师就能够制造奇迹。而假如并无信愿存在,那么再卓著的巫师也不能改变时局。”
“不知这么说,你可否明白?”末了她歉然一笑。
虽然隔着面具,他似乎也感觉到了她的笑容,颔首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瑶瑶在心底长叹一声。这样的话,任何一个巫师也不会亲口说出,除了她的姑母馨远公主。语言不过是一个神秘的楔子,思绪却如同蛛网般慢慢地铺扯开来。她以为她早已忘记了公主的教诲,没想到事隔多年,某时某刻,这样的话在一个离奇场景下脱口而出。
当年不解的机锋,如今好似亲身痛悟一般。自槐江帝起,冰什弥亚上下都陷入了混乱的欲望之中。他们迷失在自己的“术”里,连巫姑亦死于帝王的野心。人心散乱,信愿不归,国破家亡,流离失所。
这些源自馨远公主的言语,这个年轻人真的能够懂得么?迷失和歧途本是生之必由,无论贵贱,无论贤愚。即使一开头就明明白白的,到头来依然堕入迷茫。所以说,明白了如何,不明白又如何呢?瑶瑶自己又能够参悟多少?
她不愿多想,这只是个宁静的夜晚。两只面具烁烁相对,恍若长天里最后两颗零落的星。
很多年之后,她依然会怀念起苍白失神的少女时代中,那些水色的夜晚。最初的最初,月光有着水晶般虚幻的光泽。这些光泽,甚至不留神照亮了她某一部分的依旧稚嫩的情绪。
然而在那之后不久,他就消失了。
虽然他从未提过自己什么时候再来,但当她数到第一百日,他的身影仍旧不曾出现在高唐庙狭小的门廊上,她就将记数的绳结扔进了火盆里面。
同时她越发不会注意塔里的其他来访者,甚至开始无视薜荔。他不再来以后,她有了一个新的习惯――在有冷风的夜晚,不睡觉,整夜整夜地坐在塔顶。
冬天到来,高唐庙之外,天空地旷,惟有白雪。
“公主,你爱上他了?”薜荔试探着问。
她的主人恼怒地瞪了她一眼。傀儡立刻低头,躲到了墙角的暗影里,显得身影模糊。